她边说边朝宫人们递了个眼色,宫人们会意,即将事先准备好的食材与制糕点的模具端上来。磨得细腻的红豆沙、枣泥与剁碎掺了蜜糖的红果分别盛在白瓷碟子里,此外还有面粉、糯米粉、茯苓粉等几样粉料各装在纯银小盆中,另更有干桂花、花生碎、核桃碎、玫瑰糖等配料,供众人随性调味。
几人事先备好几样吃食亦端上来,或是样式、颜色,或是口味,或是食材,总有一两样合乎上次布下的题目:霜雪见孤松。①
在座几人各自起身去净了手,再座回来,便一边动手制那三红糕,一边帮凝姬思量腊八事宜。
褚美人先问了句:“这差事,不知有多少银子可使?”
凝姬笑言:“这不必担心。例银虽有定额,但腊八粥做法颇多,食材并无定数。我想着,倘使在旁的方面费用大些,腊八粥就选几样价廉的食材;若旁的费用小,那腊八粥就尽可将桂圆、百合、蜜枣用上,开销高低都好安排。”
她们这般说着,采女陶氏已伸手取了块杨才人带来的糕点来吃。
那糕点小小一碟,拢共六块,每块都是两口便能吃完的正方。颜色一分为二,下半为雪白,是大米粉所制,上半则是墨绿,用的是绿豆和茶粉。
一白一绿,正合那句“霜雪见孤松”。
陶采女吃了一口,觉得清甜不腻,目露笑意。
她是当下宫中年纪最小的嫔妃,得选只因家世出挑。去年大选入宫时她才十二岁,如今也才十三,尚不懂事,尚不能伴驾,只是先在宫里养着、学着规矩,以待来日侍君。
是以她当下每日只顾吃喝玩乐,十分逍遥。这会儿听凝姬说起腊八吃食,她很快有了主意:“凝姐姐这差事不难,民间腊八吃食可多着哩!”说着将剩下半块糕丢入口中,掰着指头数道,“单是我听爹爹提起过的,就还有腊八面、腊八豆腐、腊八蒜,还有些地方要吃冰,这都是宫里不做的节俗。凝姬姐姐随意选上一样,都是新意!”
凝姬定神想想,摇头:“节俗都不错,可腊八粥是必然要有的,你说的这几样东西——腊八蒜其实算不得腊八的节令吃食,而是腊八才开始制作,况且宫人们恐怕会嫌味道重,当差不方便。腊八面、腊八豆腐倒合节令,但前者与粥同为主食,赏做一顿饭就不像样子;后者我是知晓的,名为豆腐,实则更像豆干,制成后很需要些时间晾晒,这会儿以来不及备下了。”
陶氏歪头:“那吃冰呢?”
杨才人性子沉稳又细心,不由皱眉:“这倒不难,只是现下天寒地冻,本就易受凉生病。若因吃冰病倒一批,倒成咱们好心办错事了。”
陶氏皱了皱眉,闷闷不再言语。
褚美人若有所思:“才人说得很是。事关凝姐姐前程,咱们务必尽量周全。”
语毕她又想了一想,复又言道:“其实要我说,赏什么、合不合节令都在其次,只消能让宫人们都念姐姐的好,这差事便算办漂亮了。”
“嗯,这话不假。”凝姬点头赞同。
褚美人便笑起来:“既然如此,姐姐便容我托大充个行家——大家都晓得,我原是做过宫人的。于宫人们而言,得赏自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赏与赏也有所不同。有腊八粥这样的吃食打牙祭自是不错,可这总归吃完便完了,没有也不碍什么事。”
凝姬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宫人们更喜欢赏钱?”
“正是!”褚美人笑意更浓,“宫里处处都是使银子的地方,许多人尚有家人,那就更想攒些积蓄送回家去。所以还有什么比赏钱更实在的呢?哪怕每人只赏一钱碎银、几枚铜板,也是赏到心坎儿上了。”
这话听着倒与卫湘先前与琼芳所言不谋而合。
卫湘正用一枚五瓣花的模具制着桂花三红糕,听罢褚美人的话,不动声色地侧首看了眼凝姬,见她正自斟酌,便未急于出言。直至凝姬神情松动,缓缓点头道:“也是个法子,比起制那些吃食,赏钱也简单些。”
卫湘屏息,心下有些矛盾。
她原只想来做些简单走动,无意惹眼,但想此事关乎凝姬晋封,万一办砸了,凝姬必然怨恼。到时虽说罪不在她,可凝姬若知晓她原在永巷当差,觉得她应当通晓个中道理,便不免结怨。
因而卫湘踌躇片刻,终是叹了声,摇头:“恐怕不妥。”
凝姬正静神细丝这事该如何操办,闻言一滞:“怎么呢?”
卫湘望向褚美人,笑意苦涩:“美人姐姐心善,但……想来姐姐是采选入宫的,出身也好些,因而不曾在永巷当过差?”
褚美人拧眉,点了点头:“是。我入宫曾在尚仪局待了三载,便去了御前。永巷怎么了,你且说说看?”
卫湘叹了一声:“比起御前与各宫的宫人,永巷各处的宫人是难见到什么主子的。是以御前与各宫行赏时,纵使也有管事贪婪,会从中抽水,但总不敢将人逼得太狠,以免有人冲到主子跟前告状,闹个鱼死网破,大半赏赐便还能落到宫人手里头。可在永巷里,管事的才是宫人们头顶上的天。倘若赏的是吃食,管事们多谋那一口粥、一口饭也无用,就还乐得依例赏下去。可若是银钱,只怕不用管事们开口威逼,宫人们为了日子好过,自己就得乖乖将钱献上去了。”
这话说得凝姬脸色变了一变,褚美人亦是哑然:“竟有这等事!”
“是啊。”卫湘苦笑摇头,“诚然,若凝姐姐雷霆手段令管事们畏惧不敢挣这个钱,倒也使得。可那样又不免将手握一方权力的各处管事都得罪了,日后只怕也麻烦不断。”
宫里的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看着自是嫔妃比宫人们尊贵,可宫人若要暗地里坑人,法子也多得很呢!
陶采女脆生生道:“御媛姐姐说得是!我娘也说,‘不瞎不聋,不做家翁’。得凡家业大了,总有些事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可尽管,否则落不着好的!”
凝姬这般一想,已生出后怕:“如此,赏钱是断断使不得的了。”
褚美人面色讪讪,但也露出感激之色:“亏的有御媛妹妹,否则我们真要平白得罪人了。”
于是赏钱的打算只得作罢,众人又商讨一番,最后倒是话不大多的杨才人出了个主意。
因腊八之后过上半月便是小年,按民间习俗要祭灶,还要备些黏牙糊嘴的祭灶糖,糊住灶王爷的嘴,让他“嘴甜”,在天公面前多言好话。杨才人便说可从腊八粥里匀出一小笔开支,备些灶糖赏下去,再每屋赐一幅灶王爷的画像下去供宫人们祭拜。
这样无论灶糖还是画像,所费都不多,既能让宫人们好好过个节、多一份喜气,又不必在腊八粥上过于俭省,更不必怕掌事们压榨欺凌,一举多得。
这番主意一说,众人无不连连称好,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而后便再无什么正事,几人皆安心制点心、吃点心。
如此共度约莫一个时辰,各自带来的点心都已吃得差不多,三红糕也都差不多制好了。凝姬便又唤了宫人过来,将各人的三红糕都拿去小厨房,该蒸的蒸、该烤的烤。
再送回来时,蒸糕因糯米粉、茯苓粉发白的颜色褪去、烤制的有了香酥的外皮,颜色便都漂亮起来。卫湘做的那一份都是五瓣花形的蒸糕,掺了桂花,吃来清香;杨才人的只用了那三样主料与糯米粉,味道最是醇厚;凝姬所制的则是酥点,内馅除了那“三红”外还添了核桃仁,便多一股脆香。
六人的糕点个有不同,一时间满屋都是暖甜的香味。
依照“品点小聚”一贯的规矩,这点心是拿回去自己吃的,宫人们取来食盒,凝姬却执起卫湘的手,声音软绵绵地耍赖:“仙女妹妹,这糕点我们换上半份吧!我只消想想这是位绝世美人做的,胃口都好一些!”
这话一时难免令卫湘忐忑,因吃食上总容易出事。但她转念想想,这小聚本是凝姬做东、食材尽是凝姬备的,连中途撤下去蒸制也是凝姬身边的宫人去办,便是真出什么事也难怪到她头上,就大方笑道:“好呀,我也想尝尝姐姐的核桃糕呢!”
两边的宫人闻言,不必她们再行吩咐,就去将点心分好装好了。
而后便是布置下一回的题,此番是该孟宝林出题,她四寸片刻,美眸一转,笑言:“今日得见御媛姐姐,我这满心满眼都是美人,便定个‘看美人头上’②,如何?”
凝姬会神想想,莞尔:“这题有趣,也应景。”
做东者点头,题就定下来。众人又寒暄几句,就各自道别。因马上要入腊月,宫中事务繁忙,凝姬更要操办腊八与小年,下次“品点小聚”便直接约到了元月去,暂定是年初三。
卫湘退出柔华宫,不紧不慢地回临照宫去。路上她回思雅集上的一团和气,不由神情复杂,叹道:“我还道今日难免剑拔弩张,亦或至少暗潮汹涌、面和心不和,倒是想多了。”
“自是不会的了。”琼芳不及开口,积霖先行笑道,“娘子新晋得宠,旁人便是心有怨言也大可不必在面上显露,况且‘品点小聚’上的这几位一贯都是好相与的,不大招惹什么是非。”
“原是这样。”卫湘笑笑。
琼芳见已近晌午,轻声探问:“娘子可要去紫宸殿与陛下同用午膳?”
卫湘一怔,旋即想起皇帝晨起时对她说过,说她若等不及,可直接去紫宸殿找他。
第25章 巧合 “琼芳,你觉不觉得,或许太巧了……
单为那句话, 她本是不打算去的,不过现下既然晋位,她就该去紫宸殿叩首谢恩。上午皇帝政务繁忙, 午歇时不大有朝臣觐见,倒正是合适的时候。
卫湘便先回瑶池苑简单地整理了妆容,又想到今日才刚晋封, 午后恐怕免不了会有人来道贺,可她若去紫宸殿伴驾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便将琼芳留在了瑶池苑里,自己只带积霖出了门。
不料这番悉心安排却是多虑了, 因为她没能见到皇帝。到紫宸殿时, 殿门外候命的宦侍向她道了贺, 接着却说:“实在不巧!也就小半刻之前, 两位国子博士前来觐见, 这才刚进去, 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了。待到下午, 又恐怕还有旁的大人要来。娘子若要谢恩……”这宦侍引着她的目光睇了眼殿前广场, “不若先在殿前磕个头,奴一定为娘子将话待到, 便也不失礼数。”
“有劳公公。”卫湘浅浅一福为谢, 心下却思绪流转, 略作斟酌后, 她压音道,“我在御前时鲜少听闻各位大人这个时辰觐见, 只是时日不长……想是我见识少了?”
“嗨。”那宦官的声音也放轻了,小心地扫了眼左右,将卫湘请离了几步, 对她说,“有紧要政务时,别说这会儿,就是三更半夜有人觐见也不足为奇。比如边关急奏、还有前阵子闹疫病的时候,其实都有过。不过今儿这个——”他指一指后头的大殿,“咱心里也犯嘀咕!按道理,国子博士负责教习二品以上的国公子孙,为免有志学子怀才而不遇,他们确要时常觐见,举荐能者。可这总归不急这一时半刻,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卫湘眉心跳了跳,不动声色:“扰了陛下歇息,陛下不怪罪么?”
宦官笑起来:“臣子觐见议事本是份内之职,陛下若不想见,倒可让他们候着,却不至于怪罪。况且陛下惜才,本也愿意听学子们的事。”
卫湘沉息,半晌不语,最后依这宦官所言,在殿前叩首谢了恩,便回临照宫去。
临照宫里果如卫湘所料,六宫、六尚局都差了人来道贺,琼芳带着秋儿芫儿忙得不可开交。乍见她回来,琼芳有些意外,与积霖交换了下视线,积霖就会意地停在了外头,代琼芳忙这些事情,琼芳则跟着卫湘进了内室,问道:“娘子怎的回来得这样快?”
卫湘坐到茶榻上,淡道:“恰有朝臣觐见,未能入殿。”
琼芳一时并未多想,点了点头:“陛下朝务繁忙,也是常有的事。”说罢她便去斟茶,积霖回来的路上便觉卫湘面色不善,不敢多言,束手侍立在侧。
卫湘心里转着心事,待琼芳将茶搁到茶榻当间的方桌上,她才抬了抬眸:“琼芳,你觉不觉得,或许太巧了?”
琼芳浅怔:“什么太巧?”
卫湘黛眉轻蹙,边回想边道:“我加封那日,便是眼见天色已晚,却偏偏有朝臣觐见,而且说是为着疫病的事,可早在那之前掌印便与我提过,说疫病的事已算是了了;今天又是这样,眼瞧我要去为晋封之事谢恩,就刚巧有什么国子博士前去觐见,连御前的人都说不是急事,不知为何偏挑晌午这会儿。”
她说着压了压眼帘,羽睫轻扇,覆住眼底的一片阴翳:“倘使两件事分开,或都不值一提。疫病或有波折、国子博士也或有点什么打算。可放在一起……”她顿声沉息,叹声摇头,“我总忍不住想,怎么就这么巧,偏都让我碰上了?”
琼芳听她这样说,心也不免沉了,思忖半晌,谨慎道:“御前的人没说别的?”
卫湘摇头:“没有。”
“那或是娘子多心了。”琼芳略微松气,“倘若真有什么别的缘故,想来掌印会与娘子点明。六宫的那点事,掌□□里明镜似的。”
卫湘失笑:“我只怕掌印也并非那么手眼通天。”
琼芳的神色不由僵了一僵,说不上不快,却多有尴尬之态,卫湘一哂:“倘若他真的手眼通天到万事皆知,便也用不上我了。这两回的事,若我真猜对了,大有可能做得很‘干净’,不露任何马脚。朝堂与后宫都是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更有权势、金钱、前程的诱惑掺杂其中,这样一来,被找来办事的人就未必在明面上与背后主使有什么瓜葛,掌印摸不清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她语中一顿,发出冷笑,“保不齐,连被推出来办事的人都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路数对于从尘埃里爬出来的卫湘而言实在是不稀奇,在盘根错节的势力里想给人使绊子实是再简单不过了。就拿方才的事来说,那两个国子博士若只因收了好处就来办事,那都算做得不够干净的。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得了上官的一句吩咐就来了;而他们的上官也未必就知晓实情,极有可能只是同僚之间一环环地请托过来。
这其间也大可不必明说事涉后宫——因国子博士所教的学生都是国公子孙,明面上的经过便可能是有人想为儿孙的前程铺路,若是这样,那别说容承渊,就是皇帝亲自着手深挖,恐怕也难把实情挖出来。
卫湘心里猜疑不尽,再深想一层,又也怀疑是自己多心。
……因为这一套功夫大费周章,用在她一个小嫔妃的身上,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况且她如今新晋得宠,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这样的搅局就将她抛在脑后,那这样的大动干戈岂不好笑?
这般一想,她原本笃信的隐情变得不确定起来。又因知晓此事得不到答案,只得按下不提。
她自顾传了膳,午膳后小睡半晌,又应付了一阵前来道贺的。她这般晋封极为耀眼,宫中各处都有人来,嫔妃们虽与她都还不熟,各宫也都遣了得力的宫人送上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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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楚元煜很守约地在晚膳之前就到了瑶池苑。这回时间倒巧,卫湘正亲自送敏宸妃身边的掌事女官到月门处,就遥望见圣驾正浩浩荡荡地穿过前一进宫门。
此时距离尚远,她若要装作没看见转身回到瑶池苑中,倒也说得过去。但她稍作思量,便举步迎过去,满面笑意直浸眼底。
御辇之上,皇帝以手支颐,正自闭目养神,一旁的容承渊便先注意到卫湘。他侧首扫了眼皇帝,一边快步迎过去,一边垂眸拱手,含笑道:“御媛娘子安,娘子慢些,莫摔到了。”
楚元煜眼帘一颤,忙睁开眼,便见美人正急急迎来,虽努力稳着仪态,还是回因心急偶有几步小跑。
她撞入他的视线,边让他觉得这昏暗的天色都明亮了些,他不自禁地一哂,启唇:“停。”
轿夫们连忙驻足、落轿,但不及落稳,卫湘已至御辇一侧,低眉敛目的深福:“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圣安!”
“快起来。”楚元煜一时等不及御辇落稳便起了身,迈过一侧的黑漆木杠时险些一绊,所幸稳住了,便伸手扶她。
卫湘却未即刻起身,笑意已涌上唇角,却仍维持着礼数,朗声而道:“臣妾才得封几日,今又得晋封,实在愧不敢当。承蒙圣恩感激不尽,谢陛下恩典!”
语毕她恭肃下拜,在安静中清晰感觉到他顿住了原要扶她的动作。
她很明白,这样的举动在一派柔情蜜意里很煞风景。
男人总是“贱得很”,他们似乎都喜欢女人贤惠,却又并不真喜欢贤惠的女人。或许,他们真正爱看的是荡.妇为他们归于贤惠,贤惠者为他们忘乎所以。
楚元煜皱了皱眉。
他素来不喜嫔妃在他面前规矩太多,只觉那样徒增生分,相处也累,宫中一些恪守礼数的嫔妃他便宁可避之不见。
但他自不想对卫湘也避之不见,便因她的举动生出不知当如何自处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