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在这一刻,卫湘对皇长子的痛苦感同身受。
只听皇帝不悦道:“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宫人中向来不乏心思活络吃里扒外之辈。如今朕下旨严惩,是为了宫中和睦,更是为着你的前程,你不要不分亲属不识好歹。”
这话说得很重,皇长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不妥,面色一白:“父皇,儿臣……”
“退下吧。”皇帝漠然低下眼帘,“容承渊,去办你的差,凡是合朕旨意的,不必再来回朕。”
皇长子急道:“父皇……”
“陛下。”卫湘启唇,温声劝道,“皇长子是好心。况且若真将身边的人发落太多,便是及时换了新的上来,只怕也难免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依臣妾看,此事不妨缓缓,先将罪魁祸首惩治了,余下的便与此事有所沾染也先放过这一回,以观后效。若今后再惹出这样糊涂事,想必皇长子也就明白轻重了,到时再一并问罪也不迟。”
她一边说一边同时观察皇帝与皇长子两人的神情,皇帝只皱了皱眉,皇长子按在袍摆上的手却明显攥紧了——卫湘这才想起来,哦,原来不止做父亲的心虚,儿子也有心虚之事。
她适才只想着自己与容承渊借机铲除威胁,这差事便多少有些栽赃陷害的意味。现下方回过味来,记起那谣言既不是她有意散播,就只能是皇长子干的,她纵有蓄意陷害之意皇长子也实在不干净,这才让她有了将计就计的机会。
那么现在她站出来为他说话,他大概不仅憋屈,还有理亏。她估摸着,他应该是不想承她的情的,可为了保住他想保的人,他也只得忍了。
卫湘不理会他的神情,只问容承渊:“嘴巴最不干净的有哪几个?”
容承渊斟酌着禀道:“一个是乳母夏氏,与尚服局的人吃茶时说了不少闲话;还有殿下身边的掌事宦官并三名近前侍奉的宦侍,也借着和外人闲话家常胡扯了不少是非。”
皇长子紧咬牙关,一声声呼吸都变得沉重,但终是没说什么。
卫湘轻推了推皇帝的胳膊:“不如先发落了这四个?总也不能让殿下身边没个贴心的人。”
楚元煜沉吟良久,到底松了口:“乳母夏氏,念在她养育皇子有功,杖四十,打发出去。余下四个各杖五十,罚去苦役,余者尽去观刑。”
他话音才落,容承渊马上应了声“诺”,接了这道旨意。
皇长子本还想说什么,闻声只得闭口,卫湘垂眸笑劝:“殿下还不谢恩?若不是顾着殿下的心思,陛下断是不能轻纵这起子小人的。”
皇长子闭了闭眼,俯身一叩首:“谢父皇。”
皇帝颜色稍霁:“去吧。你也大了,也该学会如何约束身边的人。这回朕饶他们一次,也只当给你个历练的机会,你若能学会如何探明他们的算计,也算不枉贵妃帮你劝朕。”
“儿臣明白了。”皇长子低着头,应得很轻。语毕再度叩首,便告退了。
他退出去,容承渊因要接着办差,也跟着他一同出去。卫湘只管继续为皇帝诵读奏本,待手里这册读完,宫人又捧来新的,她缓了一息,借口说要出去透气,便自顾离了殿。
她本是想去见容承渊,问问他适才的事还有没有别的隐情,将侧殿、角房、殿外都瞧了瞧才知他真办差去了,心里估摸着那大约也没什么旁的隐情,就欲转身回内殿里。
才回过身,忽闻侧旁不远传来一声:“贵妃为何帮我?”
卫湘脚下顿住,侧首看去,只见皇长子从殿旁走了出来。她睇了眼殿里,向他迎了几步,走出楚元煜的视野,方笑道:“册后旨意已下,待得行了册礼,殿下便要唤本宫一声母后,这回的事只当是个见面礼。”
皇长子薄唇紧抿,稚气未脱的脸上含着愤恨:“你知道我不会念你的好。”
卫湘笑容褪去五分,低下眼帘,淡淡摇头:“殿下觉得本宫害了张氏,本宫不想与殿下争辩什么。可如同今日这般的事殿下至少该想一想,殿下对本宫的那点积怨值不值当伤了父子天和。殿下身为人子,很不该让君父这样为难。”
皇长子一声冷笑:“你少在这里充好人。父皇吃你那一套,我可不吃。”
卫湘一怔,眉目间遂浮现伤感,幽幽一叹,更是哀伤。
皇长子狠盯了她片刻,终于愤然转身离去。
卫湘神情间的伤感犹自维持了一会儿,直至他脚下往北拐去,身影全然消失,她的脸色骤然冷了,适才的伤感荡然无存:“他的话你听见了?”
她侧眸问殿外候命的御前宦官,那宦官一怔,低眉顺眼道:“若娘娘不许奴听见,奴就没听见。”
卫湘轻哂:“甭管拐多少道弯,想法子把那些话透到陛下耳朵里去。一个字都别多,一个字都别少。”
“……诺。”那宦官心惊肉跳地一揖。
卫湘复又嗤笑一声,美眸一转,神态温柔下来,转身回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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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卫湘:[狗头]随便发点善心,你还真当我是好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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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立后 九月,卫湘终于在京城遍地金叶的……
当日晚上, 卫湘就知皇长子在殿外对她说的那些话必已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因为皇帝本已着人来说要到临照宫来,后来却又犯起了头疼,传了御医过去施针, 也就不过来了。
容承渊于是难得又有机会在晚上来找卫湘, 说起白日里的事, 容承渊边饮茶边告诉她:“皇长子回去后就罚了几个宫人, 一人杖了三十, 只是没发落去做苦役,也算是个身边的人都紧了弦。”
接着想起裕太妃, 他又笑道:“裕太妃那边也明白轻重了。在宫里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不必我去叮嘱什么, 她只看陛下这样大动干戈也明白自己治下不严。已经指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嬷嬷过去,其中一位还是侍奉过谆太妃的。日后皇长子院子里有这二位盯着, 翻不出什么花来。”
卫湘把他的话听进耳朵, 心思却还转在前一句上,思索着幽幽道:“皇长子去紫宸殿时还那样冒失,回去就知道罚宫人做样子了?”
容承渊笑道:“大约是回过味儿来了。”
卫湘侧首望向他:“你真觉得只是回过味儿来了?”
容承渊被问得一滞, 神色微凝:“你怎么想?”
卫湘沉吟道:“这一年多,皇长子都蛰伏得很好。不仅陛下夸他,我也挑不出错, 连恒泽都开始喜欢这个大哥哥了。可这件事一出,他先跟你硬碰硬在先、杀去紫宸殿当面质问陛下在后,出了紫宸殿还跟我放了几句狠话呢,然后一回自己宫里,他就琢磨明白了?”
容承渊道:“今日显是触了他的逆鳞。”
卫湘想了想:“这倒说得通,唉……”她摇摇头,“只当是我多心吧。”
容承渊见她神色凝重, 也认真起来。他一边思量一边低眼看了看中间榻桌上的几道宵夜,拿了块芙蓉糕喂她,正色问:“你且说说,你这‘多心’是疑什么?我帮你想想。”
卫湘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芙蓉糕,沉息道:“我只怕他身边有什么厉害角色给他支招。”
容承渊拿着芙蓉糕的手一颤,顺着她的话想下去,发觉这很说得通。
——有人给皇长子支招,所以皇长子这一年多来很稳得住,从前的仇恨怨怼都按住不提,好一副行止得当的大哥样子。直到今日之事,一则是触了他的逆鳞,二则又事发突然,那人或是没在他身边,或是在却无暇反应,他便露出了本性,便又冒失起来,这就紫宸殿的那一出戏。
而后他回了鸿明阁,自己冷静了些,那人也又寻着机会帮他出招,他便主动罚了身边的几个宫人,以此向皇帝表态。
……这种态度看似无足轻重,但在今日的争执之后其实是一步好棋,足以让皇帝觉得他这是回去之后冷静了下来,自己咂摸出了是非,是为孺子可教。
若不是卫湘将人把殿外那番话传到皇帝耳中害得他又头疼起来,这事就让皇长子稳住了。
容承渊这般想下去,心底阵阵发凉,又问卫湘:“你觉得是什么人?”
卫湘摇头:“不知道,但总归也就那么几个可能——要么是他身边自有心机深沉的宫人,要么是宫中有嫔妃想在他身上下注博个好前程。”
言至此处,她语中一顿,神情愈发地沉:“再有一个,是我最害怕的。”
容承渊道:“你怀疑他的老师?”
“是。”卫湘颔首,“虽说陛下尚未册立太子,也未给他指什么专门的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如今别的皇子年纪都还小,这一位只同时教着恒沂恒泽两位皇子,倘若他有所偏颇,只是私下点拨恒沂也就罢了,可若有心教坏恒泽,我日后可连亡羊补牢的机会也没有。”
可这又是极有可能的。后宫嫔妃都能在非己出的皇子身上下注以求博个前程,皇帝精挑细选的老师只会更加精明。
容承渊斟酌道:“若你真担心这个,我便想想法子,给他们换个老师。”
卫湘一怔:“这能办到?”
容承渊缓缓点头:“办是能办到,只是现在这位覃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有识之士,若再换一个,未见得有他好。倘若这事不是他干的,咱们将人换了,也多少有些亏。”
他这么说,卫湘不免有点动摇——皇长子那边是一个人,她这边如今是恒泽和云宜两个都由覃大人教导。好老师不易得,她也不想因一念之差错过这样的人才。
卫湘因而沉思了半晌,想着不妨等一等,若能摸清底细再做打算就稳妥多了。
只是事关孩子们的前程,这个“等”也不能等太久,想徐徐图之是不大行的。
她于是迟疑道:“不如……让云宜留一留意?”
容承渊讶然,怔了半晌,方失笑道:“公主聪慧,可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你让她办这事,她能不能看明白个中纠葛且不提,若因心里激动宣扬出去惹出些议论,旁人只会说她童言无忌,你这个母妃却罪责难逃。”
卫湘淡笑:“你可以担心她看不明白个中纠葛,却大可不必担心她会宣扬出去。”
容承渊眉宇紧皱,满面狐疑:“你肯定?”
“我肯定。”卫湘笃然点头,遂将云宜私下里与她议论过的事挑了两三件来讲,其中便包括她与皇长子之间装来装去,而皇帝是真喜欢皇长子,云宜为此深感担忧那一件。
容承渊听得咋舌:“小小年纪,她竟明白这个?”
“她再明白不过了。”卫湘苦笑,“最近见恒泽愈发敬重大哥,她也甚是苦恼。私下里跟我说她想劝恒泽但又不敢,因为‘弟弟傻乎乎的’。”
容承渊神情复杂道:“公主虽是姐姐,却只比皇次子早出生一点,这么一看倒像年长几岁。”他意味深长地端详卫湘,“聪慧至此,也不知是像了谁。”
卫湘自知他是在夸她,有意板着脸,捏腔拿调道:“想是像了她的那位教母。一个女儿家,年纪轻轻就凭本事夺了皇位做了一国之君,自是人中翘楚,有勇有谋。”
容承渊噗嗤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拿她没办法。
是以此事在次日傍晚就被卫湘认认真真交待给了云宜,不料云宜连费神去观察都不必,双眸大睁地望着卫湘就说:“不会是老师的。”
卫湘见她这样脱口而出,既意外又不解,将她面对面地揽在膝头问:“为什么呢?”
云宜歪头想了想:“我觉得老师在……嗯……怎么说来着?就是为了不多惹麻烦,不跟哪个有关系的人打交道?”
卫湘说:“你是想说‘避嫌’?”
“对,对!”云宜连连点头,“是避嫌!老师平日里除了讲课,一句话也不肯同我们多说的,下课时就避去厢房喝茶,若我们有事寻他,他必要将门窗都打开,当着宫人们的面才肯说话。”
——若云宜只是说个“避嫌”,尚不足以让卫湘安心。但她说到门窗都要打开这一节,卫湘就明白了这位覃大人的心意。
这是极刻意的举动了,若非有意表明立场,大可不必这么办。
况且他如此避嫌,也说得通。如今宫里的情形很是耐人寻味——长子乃是嫡出、前后由两位皇后教养长大,只是两位皇后现下都去了;次子虽是庶出,但其母多年来几近专宠,又马上也要登上后位,他这庶出也就不是寻常的庶出了。
这样的两位皇子摆在一起,皇帝又正值盛年,日后的江山归属充满变数。朝臣们现下不论赌谁都险得很,姑且不偏不倚地静观其变才是最聪明的。
可若私下里给皇长子出谋划策的不是这位老师……
是什么人,卫湘就需费些力气将人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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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日子姑且又恢复了平静,八月里,皇帝赶在册后之前大封六宫,后宫里除了几名晋无可晋的高位嫔妃,余者不论高低都或多或少地晋了位份。
这其中,与卫湘交好的皎婕妤晋至淑仪、怡充华晋至婕妤、莲贵姬晋至充华,韵贵嫔、睦贵嫔各晋了贵姬,玉淑女骊珠则晋了宝林。
和卫湘不大走动的人里,三年前入宫的明姬晋了贵嫔,皇帝也因此终于记起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翻牌子侍了一次寝后又晋了贵姬;诞育三皇子的颖贵嫔倒有些出人意料,她向来也不得宠,这回却从从四品贵嫔一举晋至从二品修容,虽只是九嫔之末,但因九嫔前头的位子个个空着,她便也成了宫里排在前列的高位妃嫔,一时也不好说是不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
九月,卫湘终于在京城遍地金叶的日子完成了册礼。亲眼见了册礼仪程,她才知这场册礼比张氏当年的册封隆重得多,和敏贵妃说起这个,敏贵妃只说这才和规矩,张氏当年是从简的。
这让卫湘有些唏嘘,因为张氏出身名门,本该对册后的仪程心中有数,若当年能因此警觉,或许也还有一挽狂澜的机会。可她偏偏一叶障目,最终只得顺着皇帝的意思走进绝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