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落山,一缕霞光从谈之蕴身上延伸至屋檐下两人脚边,他们各自消化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后,最后一丝金光从天边散去,姚映疏松开谭承烨,缓步走到谈之蕴身旁,轻声对他道:“他怎么办?”
缓慢动了下脖子,谈之蕴轻轻偏头,桃花眼里冷光闪烁,“我把他丢回屋,你先带承烨去上药吧。”
语气低沉又平淡,姚映疏直觉他此刻的情绪不对,却无力探究,点了下头,“好。”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谭承烨,两道影子逐渐分离。
……
谭承烨的伤不算严重,姚映疏替他包扎完,再清水洗去残留的血,听到他问:
“我不会留疤,不会毁容吧?”
小少年头上包着白布,眼眶里含着泪,“我生得这么俊,要是毁容了,将来娶不着媳妇怎么办?”
姚映疏起初还能耐心回复,但他问的次数太多,她眉头一竖,不耐烦道:“娶不着就娶不着,还能怎么办?”
“闭嘴,睡觉!”
谭承烨委屈扁嘴,不敢反驳,可怜巴巴道:“哦。”
他躺下,见姚映疏端着盆要走,立马急了,半边身子撑在床榻上,“你要去哪儿?别走别走。”
姚映疏无奈,软下嗓音,耐心回复,“倒水。”
“好吧。”
谭承烨又躺回去,拽着被衾小声道:“那我要谈大哥陪我。”
姚映疏:“好。”
她端着盆出去。
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朦胧灯光照射在院子里,地上瓷片被收拾干净,谈之蕴独自一人坐在檐下,背影泛着昏黄光亮,透着一股孤单寂寥感。
“哗啦——”
姚映疏把水泼出去。
谈之蕴问:“承烨怎么样?”
“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被吓坏了,刚才一直不让我走,你进去陪陪他吧。”
谈之蕴哑声,“好。”
他路过姚映疏时身子微顿,似是想说什么,可唇瓣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姚映疏等了片刻,余光瞄见地上一道影子往屋里挪动,偏头去看时,谈之蕴已经走进屋里。
须臾,里头传来两人的说话声,谈之蕴声音温和,安抚着小少年的情绪。
姚映疏叹了口气,把铜盆放回去,连清洗的心思都没有,端了盏灯急忙去看小福的情况。
小黄狗在自个儿窝里趴着,大福窝在它身边,见女主人来了,一鸡一狗立马开始叫。
“怎么样啊乖乖,疼不疼?”
姚映疏放下烛台,把小福抱在怀里,仔细查看它的情况。
小福身上裹满白布,里边隐隐传来药草的气息,想来是谈之蕴已经看过它的伤势了。
姚映疏不敢用力,轻轻梳理小黄狗身上的毛发,把它放回褥子上,温柔道:“咱们小福真棒。”
小福恹恹的,绵绵叫了声。
姚映疏摸它耳朵,“没关系,小福已经很棒了,你乖乖吃饭,长得又高又壮,到时候坏人肯定见了你就跑,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小福眼睛微亮,低低对姚映疏叫了两下。
姚映疏摸摸它脑袋,又顺了下大福顺滑的翅膀,端起烛台,进去看那爷俩的情况。
屋里烛灯大多都被熄灭了,唯有床前柜子上还亮着一盏。
谈之蕴坐在床边,双手交叠,眼神微空,不知在想什么。谭承烨平躺在床上,额上白布微微渗出血,双眼紧闭,已经睡着了。
他唇色泛白,眉头紧皱,小模样瞧着还挺让人心疼的。
姚映疏把灯烛放在桌上,走过去低声问:“睡着了?”
谈之蕴微微回神,“嗯。”
他避开姚映疏的视线,轻声道:“我怕他晚上会做噩梦,今晚我和他睡一屋。”
姚映疏没意见。
她紧紧盯着谈之蕴看了许久,年轻男子微垂着头,连睫毛都没抬一下。
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姚映疏问:“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谈之蕴忽然僵住。
交握的手微不可察一颤,他双唇紧抿。
姚映疏耐心等待片刻,始终不见他开口,耷拉着嘴角,“你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别忘了,你八月可是要参加秋闱呢,这马上就月底了,下月咱们得启程去府城,你想怎么对付你爹,你起码得和我说说啊,不然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不高兴,“你该不会想把他也带去府城吧?我可不愿意。”
本来谈宾到来后,姚映疏还保持着乐观心态,但今日这一遭让她对他产生了极度强烈的排斥感。
下次若他又喝醉了发酒疯打人,要是谈之蕴恰巧不在,她和谭承烨怎么办?
谈之蕴不说他有什么计划,她心里着实不踏实。
暖黄灯光下,谈之蕴身子微僵,他慢慢转头看着姚映疏,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忽然突兀问道:“你不怕吗?”
姚映疏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说谈宾,诚实点头,“怕,刚才我腿都软了,幸好有你在,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说……”谈之蕴微顿,艰涩开口,“你不怕我吗?”
姚映疏:“?”
她抬头,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我怕你作甚?”
谈之蕴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头盯着自己的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傍晚他拎着棍子砸在谈宾头上的场景。
一阵眩晕袭来,谈之蕴猛地闭眼,嗓音沙哑道:
“谈宾喝醉会打人,我是他的儿子,你不怕吗?”
因为他有个会打人的爹,幼年时的谈之蕴几乎没有玩伴,每一个靠近他的小孩都会被家人匆匆带走。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清清楚楚传入谈之蕴耳中。
“快走,他爹会打人,你也想挨打不成?”
也有的说,他爹会发疯,他是他爹的儿子,长大肯定也会酗酒打人。久而久之,再无人敢靠近他。
娘亲听到这些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他,没有伙伴没关系,他有书,书是他最忠诚的伙伴,永远不会背叛他。
可谈之蕴知道,她总是背着他躲在屋里悄悄哭。
他听在耳中,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好一遍遍告诉娘亲,“我不需要伙伴,我只要娘和书就好。”
但最后,娘也走了。
临终前,她干瘦的手轻轻抚摸谈之蕴的脸,艰难道:“小蕴,娘要走了,答应娘,你一定不能放弃念书。你要走出这座县城,去府城,去京城,去看大好河山,繁华盛世。”
“……别被困在这座城里。”
“……别成为你爹那样的人。”
谈之蕴始终谨记娘亲离世前的话,他永远也不会成为谈宾那样懦弱无能,只会对妻儿下手的人。
为此,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并未与谈宾动过手。
躲不过,跑就是了。
谈之蕴哑声,“殴打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当年谈宾第一次对我娘下手时,也曾在酒醒后跪在她面前恳求原谅,可等到下一次,他却又动了手。”
他偏头迎上姚映疏的目光,“我今日也动手了。”
一旦破了戒,他下次还能控制住自己吗?
姚映疏没想到他纠结的竟是这个,唇瓣微启刚要出声,余光落在谈之蕴身上,陡然记起一事。
她起身,匆匆往外走。
谈之蕴枯坐原地,双手攥紧,眼底的光逐渐寂灭。
“哎呀,差点忘了。”
姚映疏快跑进来,衣裙带起的风吹得桌上烛光晃动,影子缓缓爬上谈之蕴侧脸。
姑娘停在他身侧,抱着一堆伤药坐下,喘着气道:“你方才挨了打,那么多棍打下来多疼啊,背上肯定很严重,快把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仿佛突然有阵飓风出现,搅得海面风起云涌,跌宕起伏。无数游鱼被卷到空中,七彩斑斓的宛如虹桥。
谈之蕴霍然抬首,“什么?”
第64章
记起那日游玩时在船上看到的风光, 姚映疏面上微微发烫。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显得理直气壮。
她理所当然道:“什么什么的?脱衣服上药啊。”
余光瞟到熟睡中的谭承烨,她清清嗓子, 带有几分做作,“可惜谭承烨睡着了, 不然我就让他来了。”
见谈之蕴不动,姚映疏催促,“快点。”
年轻男子盯着她看了须臾, 身形微顿,默默转过身去解带脱衣。
昏暗灯光下,白皙肩膀裸露,姚映疏心跳微微加快,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
衣衫逐渐滑落, 姚映疏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下一瞬, 她瞳孔扩大,震惊握住谈之蕴的手。
“怎么这么严重?你身上不疼吗?刚才怎么不提醒我给你上药?”
年轻男子白皙结实的后背上遍布红痕,背肌鼓动间红痕微动, 如一条条盘桓在树上的蛇影。
谈之蕴望着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道:“别担心, 不怎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