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映疏难以置信,“这都不疼,你是铁做的吗?”
她收回手, 指尖勾起一坨膏药,动作轻柔抹在谈之蕴背上。
膏药清凉,她的指腹却带着温热,两种不同的触感令谈之蕴有种微妙的不适,不由躲了躲。
“别动。”
温暖掌心贴在他肩上, 姚映疏低声教训,“上药呢,别乱动。”
谈之蕴便不动了。
想起他方才的话,姚映疏将膏药抹开,问道:“你为何会那样想?”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们虽有血缘,却是不同的人。那歹竹还能生好笋呢,他醉酒打人性子不好,你为何就笃定自己一定会像他那样?”
安静夜中回响着姑娘轻柔的嗓音,“凡事别钻牛角尖,想开一些,再不济你往后少沾酒不就好啦?”
她抬头看着男子的背影,“你不好酒吧?”
相处这么久以来,除了新婚那夜,姚映疏就没见过谈之蕴喝酒。
谈之蕴摇头,“不好。”
他自幼看着谈宾喝酒打人,虽知那与酒没什么关系,但也对之敬谢不敏。成婚那日的合卺酒,是他此生喝过的第一杯。
无人知晓,当时的他面无波动,可内心却有巨浪翻涌,拼尽全力才没当面将那口酒呕出来。
谈之蕴不解,这么难喝的东西,谈宾为何如此上瘾?
“那不就得了?”
姚映疏又勾出一坨药膏,轻轻在谈之蕴背上抹开,“你这次动手是为了保护我和谭承烨,你和你爹根本不是一样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觉得自己破了戒,我却觉得庆幸,当时若非有你在,我和谭承烨怎么办?”
顿了顿,姚映疏看着谈之蕴满后背的红痕,轻声道:“你……是我们的后盾。”
谈之蕴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涩发软,一股难以辨别的滋味在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
他低声道:“错了,我和我爹是一样的。”
姚映疏眉头拧起,脸颊微鼓。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她正欲开口,陡然听见谈之蕴道:
“我与他一样自私恶劣。”
“我与你成婚的目的并不单纯。”
姚映疏原本提着气,原本以为他能说出件大事,没想到竟是这个。
她白眼一翻,没好气道:“我知道,不就是为了钱吗?”
这下轮到谈之蕴怔住了,语气微妙,“你知道?”
“在雨山县的时候,我和谭承烨一说到钱你就同意了,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姚映疏无语,“能不能说个新鲜的?”
谈之蕴垂下眼睫,嘴角轻轻一动,继而道:“我不喜受人辖制,若我高中后得权贵之女看中,可用你这位妻子作托辞。”
姚映疏瞪他一眼,“还被千金小姐看中,做什么白日梦,你先中举再说吧。”
手上用力在谈之蕴伤痕上一摁。
谈之蕴嘶一声,眉眼舒展,却有笑音散开。
姚映疏听到他笑,也跟着笑了。
“最后一个原因,是你们母子好拿捏……嘶……”
姚映疏又重重一摁。
嗨呀,他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双方都觉得对方好拿捏。
姚映疏轻哼,“现在呢,你还觉得我们好拿捏吗?”
“不好,不好。”
谈之蕴叹气,“一个比一个更难搞。”
姚映疏:“切,总比你爹好。”
说到谈宾,两人骤然沉默。
姚映疏神色懊恼,方才气氛正好,谈之蕴的心情看着也在好转,好端端的她提什么谈宾,简直破坏氛围。
她想说什么弥补一下,谈之蕴却没给她出声的机会。
“你上次可是想问,谈宾为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姚映疏微顿,诚实点头,“是。”
谈之蕴声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我给你说个故事。”
细细想来,谈家的变故发生在谈之蕴五岁那年。
记不清是哪一日,有人往家里递了封信,娘亲看过之后神情似悲似喜,独自在床沿坐了许久。
隔日,她给谈之蕴换上新做的衣裳,牵着他的手去了码头。
当时小小的谈之蕴踮着脚尖在人群里张望,问道:“娘,我们来这里等谁?”
娘亲的声音如平常般温柔,却又有股年幼的他听不出来的伤感。
“娘亲的表哥,你该唤他表舅舅。”
谈之蕴哦了一声,心里怪道从未听娘亲提起她还有个表哥,面上却依旧乖巧,牵着娘亲的手安静等人。
表舅舅生得斯文俊秀,比爹爹略矮,身上却带着他没有的儒雅书生气。
娘亲与表舅舅略显生疏客气地见了礼,拉着他的手上前。
表舅舅轻轻摸了下他的头,语气感慨,“孩子都这么大了。”
娘亲轻轻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两人一路上都在沉默。
谈之蕴看看娘亲,又看看表舅舅,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能跟着沉默。
将表舅舅送到客栈,谈之蕴便跟着娘亲回家了。
此后几日,她仿佛把表舅舅这个人忘了,与寻常般写诗作画,指点谈之蕴的功课,帮着爹爹打下手。
直到爹爹发现那封信。
他问娘亲,“送信的人是谁?”
娘亲慌张一瞬,平静道:“一个许久不联系的远方表兄,此次来万恩县办事,想见我一面。”
爹爹大喜过望。
娘亲的亲人大多已经离世,好不容易来了个远方表兄,不管怎么说都得好生招待。
他准备做东,请表舅舅好生吃一顿。
娘亲以表舅舅生性恬淡,不喜见客为由拒绝多次,可爹爹说什么都不愿意,定要张罗这顿饭。
娘亲拗不过他,只好从了。
爹爹是个粗人,他怕自己给娘亲丢脸,特意换上一身最好的衣裳,带着娘亲和谈之蕴去万恩县最好的酒楼。
看见表舅舅的一瞬间,谈之蕴注意到爹爹愣了许久,低头认真打量自己的衣着,生怕有哪儿不妥。
宴席上,他不断给表舅舅倒酒夹菜,说着妻儿的趣事。
谈之蕴眼珠转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倘若他再大些,定能注意到娘亲和表舅舅嘴角略显勉强的笑容。
表舅舅要在万恩停留半月,秉持着亲戚间应该多来往的念头,爹爹一有空就去寻他说话。
娘亲沉默的时日也一日比一日长。
有日,爹爹将钱袋落在了表舅舅那儿,他匆匆来送,在家里坐了会儿就走了。
娘亲让谈之蕴送送他,他听话去了,路上却遇见平日里与娘亲不对付的婶子,她目光在谈之蕴和表舅舅身上打转,故意震惊地扬声道:“之蕴啊,这人谁啊?”
谈之蕴虽不喜她,却也礼貌回道:“我的表舅舅。”
“表舅舅?”
婶子捂嘴笑,“你俩长得这么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父子呢。”
谈之蕴不高兴了,拉着小脸正要反驳,抬头却见爹爹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他将婶子骂了一通,旋即让谈之蕴回家,自己送表舅舅离开。
那日以后,谈之蕴接连好几日都没见过表舅舅,直到听说他要离开。
他们一家三口前去相送,爹爹在码头落了东西,等他回来时,谈之蕴看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回到家,爹爹娘亲避开他回屋大吵一架。
“什么表兄,那分明就是你的前未婚夫!你这些日子看着我对他万般讨好心里很得意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身份,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爹爹的声音极大,充斥着被欺骗的愤怒。
娘亲哭着解释,可怒火冲天的爹爹听不进去,夺门而逃。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好多人都说那位表舅舅,哦不,娘亲的前未婚夫在她怀孕那年便来过万恩县,谈之蕴与他爹生得一点也不像,说不准根本不是谈家子嗣,谈宾白白给别人养了好几年儿子。
人云亦云,闲话越来越多,爹爹不知从何处结识了狐朋狗友,不再去铁匠铺,日日饮酒作乐,夜不归宿,娘亲也整日以泪洗面。
说到这儿,谈之蕴牵起嘴角,笑声里满是讥讽,“后来,谈宾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我送走,我娘不让,哭着和他解释。她和那人早年的确有婚约,但外祖父逝世,他家却蒸蒸日上,看不上我娘一个孤女,只愿意给个妾室的身份。我娘不愿,主动退了婚。”
“那人却对我娘念念不忘,等他说服父母赶到万恩县时,我娘已经嫁给了谈宾并且有了身孕。”
“可谈宾不信。”
谈之蕴安静凝视前方,黑眸里充斥着嘲讽,“所有人,包括他的狐朋狗友都在说,他一个粗人,怎么可能生得出俊秀斯文,又会念书的孩子,而这个孩子,还与他生得一点也不像。”
“他就这么听着那些话,忘了与我娘的昔日情谊,日日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