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看向堂内呆呆流泪的谭承烨,“我姓吴,单字成,嫂夫人若是信得过我,往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城西的吴府寻我,只要我能办到,定义不容辞。”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姚映疏动容,低声道:“多谢吴老爷。”
吴成擦着眼角,抬手行揖,叹息离去。
谭老爷生意做得大,来吊唁的人极多,姚映疏跪在灵前道了整日的谢,天色昏暗时喉间发痒,双膝胀痛,难受不已。
姨娘们早已被丫鬟请回去,堂内仅剩姚映疏和谭承烨。
送完最后一个客人的杨管家折回,低声劝道:“老爷灵前不差人,夫人和少爷都回去歇息吧,千万别把身子熬坏了。”
谭承烨跪着不动,姚映疏却是扛不住了,捶腿站起,被一旁候着的丫鬟稳稳扶住,“那就有劳管家了。”
杨管家恭谦垂首,“都是老奴该做的。”
路过谭承烨时,姚映疏犹豫一二,轻声劝:“你还小,身子骨尚未长成,你父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愿意见你为他跪坏身子。”
昨日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小少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似根本未听见她在说什么。
姚映疏不再劝,从他身旁走过,微风带起低语。
“节哀。”
走出灵堂,绵绵细雨中,姚映疏听见杨管家小声劝谭承烨回去休息。
小少年嗓音沙哑,含着哭腔道:“管家爷爷,我想陪我爹走完这最后一程。”
得,原来小少爷只是不想和她说话。
姚映疏理解,由侍女带着回到自己住的院子。
她累了一天,草草吃了两口饭,洗漱完后倒在床上,沾枕即睡。
……
晚间雨停了。
灵堂内白幡飘荡,灯烛不灭。
两个小厮累得靠柱而睡,谭承烨红着眼,低头烧冥钱。
烛火跳动,小少年眼中泪意涟涟,哀伤满溢。
他低声唤:“爹……”
“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让妾身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身旁忽然跪下一道人影,身着白衣的妇人伏地而跪,哭得情真意切,不能自已。
谭承烨惊异,“方姨娘,你不是回去了吗?”
方姨娘满面泪痕,“妾身放不下老爷,想多陪陪他。”
她约莫三四十,保养得不错,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貌美佳人。此时哭得梨花带雨,虽不算好看,却也真情流露,让人动容。
谭承烨眼眶酸涩,又想流泪。他努力憋住,哽声道:“这个时候,也只有姨娘真心想着我爹了。”
方姨娘哭,“妾身跟了老爷三十年,夫为天,他走了,妾身的天就塌了。”
谭承烨低头抹眼泪,小声啜泣。
方姨娘连忙将他揽进怀里,哭音颤颤,“少爷别哭,姨娘在呢,姨娘在这儿。”
谭老爷早年丧妻后一心扑在生意上,并未续娶,等他年纪上来,生意也越做越大,却查出子嗣艰难。
谭老爷不服气,一房又一房妾室抬进府中,却始终不见喜信。就在他扼腕老天要绝他后时,一名颇受宠爱的妾室有了身孕。欣喜若狂的谭老爷将她扶为正室,在知天命的年纪得了一子。
可惜新夫人没过两年好日子便没了,谭老爷怕府中姨娘把唯一的心肝教坏,平日里不许姨娘们与他过多接触,因而谭承烨对方姨娘陌生的怀抱很是不适。
泄出两声哭腔,他推开方姨娘,背过身去抹泪。
方姨娘不敢再动,轻轻拍谭承烨后背,替他顺气。
等他缓过来,她环视灵堂,疑道:“怎么不见夫人?”
方姨娘摇头轻嘲,“夫人进府是为了过好日子,如今老爷去了,府中唯她最为尊贵,怎么可能还愿意做面子功夫。”
她低头自言自语,“老爷怎么就被一小姑娘迷了眼呢?”
越说越难过,方姨娘眼泪掉落,哭哭啼啼道:“倘若不办这场婚事,老爷说不准还能保住性命,哪像现在,孤孤单单地躺在棺材里。”
“老爷啊,那姚家大伯狮子大开口要您一千五百两聘金,可想在他膝下养大的姑娘是个什么性子。你就这么走了,让少爷怎么办啊?”
“他还那么小,如何斗得过贪得无厌的继母一家?”
“老爷,你可真狠心啊……”
妇人伤心幽怨的声音在灵堂内回荡,和着堂外风声,如秋日一首凄凉悲乐。
谭承烨咬唇,双手紧紧攥成拳。
方姨娘蓦地转身,握住谭承烨的手,婆娑泪眼期盼鼓励,“少爷,眼下府中人来人往,老爷生前的亲朋都在,你得趁机大闹一番,闹得县里人人都知夫人苛待继子,让她暂时无法轻举妄动,这样少爷才能取得先机。”
谭承烨嘴唇嚅动,“我……”
“少爷!”
方姨娘落泪,哭声凄凉,“夫人如此年轻,定不会给老爷守节,说不准几个月后便会再嫁,你忍心让老爷一生的积蓄都便宜两个外人吗?”
谭承烨猛然抬睫,两行泪从脸颊淌过,啜泣声断断续续,却十足坚定,“我、我不会让我爹的家产都落在她手中。”
方姨娘欣慰轻拍谭承烨手背,目光落在堂前停放的棺材和灵位上,泪水夺眶而出,“老爷,你就这么去了,让我和少爷怎么办啊……”
泪珠滴落,谭承烨放声大哭,“爹……”
……
谭府的丧事共办了七日。
谭老爷下葬那日,姚映疏身着丧服跪在灵前,耳畔回荡着身后姨娘们的哭声,看着小厮们阖上棺材。
二月天冷,谭老爷的尸身被保存得极好,除了脸色僵白,身着寿衣外,和生前并无区别。
棺材盖逐渐阖上,他的脸消失在姚映疏眼前。
谭承烨忽然扑上去抱住棺材,哭着喊:“老头子,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烨儿啊,爹,你看看我!”
小厮们拿着钉子不敢轻举妄动,杨管家上前,红着眼轻声劝,“少爷,让老爷安生走罢。”
谭承烨大哭,“不要,爹!你睁眼看看我啊!”
“少爷!”
方姨娘扑上来拉住谭承烨的手,哽声道:“老爷已经去了,你让他安心走罢。老爷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您安康顺遂,不受欺凌。”
被人劝着,谭承烨慢慢松手。
杨管家立即吩咐,“封棺!”
小厮们围在棺材旁敲敲打打,彻底将棺材封住。
方姨娘松了口气,给谭承烨使眼色。
小少年眼眶通红看着父亲被封在小小的棺材里,眼泪不停地掉。
方姨娘心中焦急,又给他使眼色,可惜谭承烨低头抹泪,始终没给她回应。
待到一声“起灵!”响彻灵堂,小厮们抬起棺材,谭承烨流着泪重重将盆摔碎,抱着谭老爷的灵位踏出门。
姚映疏跟着丧仪离开谭府。
天色阴沉,白幡随风而舞,冥钱飘飘扬扬落在人群中。沿途设有路祭,灵柩走过长街,两侧烛火熠熠,香火弥漫。
谭老爷生前乐善好施,周边百姓感念其恩,纷纷来送。
乌云密布下哭声压抑,听了不免心酸。
长长的丧仪队伍出了城,前往谭老爷生前早就定好的风水宝地,将之安葬。
一通忙活后,直到天色擦黑,姚映疏才回到谭府。
她累得不想动,趁着丫鬟们去厨房取膳的工夫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头顶宝相花纹的帐子。
短短七日,她经历了嫁人、丧夫这两件人生大事,走了别人几十年才走过的路程。
往后的日子她该何去何从?
如今整个雨山县都知道她姚映疏是谭老爷的孀妇,是给他守过灵送过丧的,名正言顺的谭家夫人。
要是想走的话,她能走掉吗?
若是要走,她又能去哪儿?
姚映疏想得头疼。
丫鬟雨花推门而入,“夫人,用膳了。”
姚映疏噌地翻身而起,“来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头疼的事还是放到后面再说。
累了一天,谁也不能阻止她吃饭!
第5章
送完葬回府,方姨娘立马找上谭承烨。
“少爷,妾身有话对你说。”
谭承烨揉着哭得红肿酸涩的眼睛,看向身后两个小厮,“你们在这儿等着。”
方姨娘将谭承烨带到树下,急声问:“今日那么好的时机,少爷怎么不闹?错过了这次,下次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谭承烨直视方姨娘的眼睛,牙齿咬住下唇,通红的眼底泄出不忿,“姨娘,这是我爹的出殡日,我身为人子,怎么能在他灵前闹,扰他清静?”
方姨娘讪讪,忽地抬手自扇巴掌,懊恼道:“是妾身的错,差点误了老爷的大日子。”
眼泪当即掉落,方姨娘哭着对谭承烨道:“都怪妾身愚笨,还好少爷聪慧,没有大闹,否则我怎么对得起老爷的在天之灵?”
她一连给了自己好几个巴掌,侧脸很快印上指痕。
谭承烨不落忍,连忙拦下方姨娘的动作,“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了。你也是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