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映疏点头,“好。”
她偏头看向谭承烨。
小少年面色紧绷,垂落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胸膛微微起伏,可见心绪不平。
姚映疏伸手握住谭承烨手腕,“我们进去吧。”
他一愣,手轻轻放开,深吸一口气,“嗯。”
一楼摆满了珠钗首饰,姚映疏匆匆掠过一眼,在吉祥吉福的带领下上了三楼某间厢房。
吉祥敲门,“杨管家,娘子和小少爷到了。”
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哪怕已经过去快一年,姚映疏立马听出,这的的确确是杨管家的声音。
吉祥推门,姚映疏拉着谭承烨跨过门槛,目光在装饰简单的屋内扫了一圈,缓缓落在负手立在博古架前的身影上。
他转过身,比起离别时精神数倍,眸光熠熠,慈爱的视线凝在谭承烨身上,细细端详着他的模样。
“少爷长大了许多,高了,身板也结实了。”
杨管家侧身,含笑道:“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姚映疏微一福身,“杨管家。”
“杨爷爷!”
谭承烨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冲上去抱住杨管家,哽咽道:“杨爷爷,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杨管家眼眶湿润,一手轻拍谭承烨后背,嘴角带笑,“少爷不哭,杨爷爷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看少爷金榜题名,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谭承烨泪流满面,一头埋进杨管家怀里,“杨爷爷……”
这祖孙俩许久未见,皆是情绪难忍,抱在一处哭了好一阵。
姚映疏低头擦了擦眼睛,正要转身关门,却见门扉早已被阖上。
也是,吉祥向来机灵。
杨管家拍着谭承烨安慰,“好了好了,少爷不哭了,你想知道什么,老奴今日都告诉你。”
谭承烨退开,眼里依旧裹着泪,嗓音沙哑,瓮声瓮气道:“那杨爷爷你快说。”
杨管家拍了下他脑袋,恭敬十足对姚映疏鞠躬,“少爷能遇见娘子,是他的福气。”
“杨管家严重了。”
姚映疏忙道:“照顾谭承烨是我的职责。”
杨管家轻轻叹气,“倘若老爷还在,何必将娘子卷进来?”
他转身倒了两杯茶,“娘子,少爷请坐。”
姚映疏缓步走近,敛裙落座。
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杨管家的脸,他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缓声道:“事情还得从老爷入京说起。”
“那年,京城的账册出了问题,老爷本想让我儿杨宏带人前去解决,后来思及多年未曾入京,他也一同去了。”
“起初一切顺利,老爷不仅揪出了铺子里的蠹虫,将之逐出,还凝聚了人心。可没想到,灾祸竟发生在离开京城后。”
谭承烨揪住衣裳,焦声追问:“我爹怎么了?”
杨管家摇头,“我并未亲眼目睹,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老爷口中得知。”
“他说,他们在回雨山县的路上遇上一伙神秘人,看着像是镖师,却又比镖师纪律更加严明,每人皆是好手。他们押送了几口大箱子,行色匆匆往京城赶去。”
“谁料路遇大雪,老爷与他们一行人皆被困住,只能暂居破庙。那些人沉默寡言,老爷便歇了寒暄的心思,只等雪停后启程。”
“大雪渐止,那伙人与老爷一同离去,就在分别之时,一口木箱破裂,整整一箱金子撒得满地都是。”
“金子?”
姚映疏震惊,“他们押送的全是金子?”
“是。”
杨管家点头,“老爷不想沾身,带人欲走,那伙人的头领却不许他们离开,拔刀拦路,强行将金子拾回后才扬长而去。”
谭承烨拧眉,“就这样?”
姚映疏拍他一下,“你别急,等杨管家说完。”
杨管家叹气,“他们走后老爷才发现,自己的足底竟然沾了一片金叶子。他拿着金叶仔细端详,越看越不对,便将之带在身上,带回了雨山县。”
“等到老爷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那伙人已经寻到雨山县来,谋划着要取他性命。”
谭承烨不解,“不过是遇上一行押送金子的人,也没什么寻常的,他们为何要杀我爹?”
姚映疏拧眉仔细思索,脑子忽然灵光一闪,“难道,那些金子有问题?”
杨管家浅浅勾唇,“娘子聪慧。”
谭承烨焦急拉住姚映疏,“什么意思,你们别打哑谜了。”
姚映疏:“若是寻常金子,大大方方押送有何不可?就算是怕走漏消息遇上山贼,也不必拔刀拦人吧?除非他们心里有鬼,除非那几口金子的来路有问题。”
谭承烨思索,“难道是他们盗的?”
杨管家摇头,“少爷何不大胆一些?”
他敛眉,眸底锐色闪现,沉声道:“那些金子,是他们私采铸造的。”
私采铸造?
四个字仿若一道雷当头劈下,劈得谭承烨麻了半边身子。
就算姚映疏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听到这句话亦是惊得险些跳起来。
“私采金矿在大雍可是重罪,要被处以极刑的!”
谭承烨四处张望,捂着嘴小声道:“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正因如此,他们才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定要老爷的命。”
杨管家深深叹气。
“有胆子做这种事的,不是出身豪族便是身后有依仗,老爷深知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在赴死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所以……”谭承烨哽咽,“所以杨爷爷才没把我爹的信交给我?”
“少爷发现那封信了?”
杨管家有些意外,旋即又了然。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老爷的死有内情,发现那封信也在情理之中。
对上谭承烨含泪的眼睛,杨管家伸手,宽厚手掌在他头顶轻拍,温柔不已,“我怕他们连少爷也不肯放过,违背了老爷的遗愿,并未把信交出,可没想到,却是少爷自己发现了。”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谭承烨抽噎,“杨爷爷……”
“少爷别怕,杨爷爷在呢。”
杨管家嘴角带着温柔笑容,安抚道:“哪怕是豁出去这条命,我也要让害了老爷的凶手下地狱。”
“杨爷爷!”
谭承烨扎进杨管家怀里,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看着卸去坚强,满身脆弱哭泣的谭承烨,姚映疏有些心疼,慢慢挪过去,把他握紧的拳头轻轻掰开。
“有件事我不明白,还请杨管家解惑。”
杨管家松开谭承烨,用袖子擦去他眼角的泪,“娘子只管直言。”
姚映疏道:“来到京城后我方知谭家如此富庶,按理来说,谭老爷应当也认识些许高官豪族,可为何他并未向人求救,反而是如此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将死的命运?”
“谭老爷能打下这么大的家业,为何不堂堂正正显露出来,反而要龟缩在小小的雨山县?”
杨管家怔愣须臾,闭口不言。
谭承烨擦着鼻涕问:“这个问题杨爷爷很难回答?”
其实他也挺疑惑的。既然家里这么有钱,为什么他爹不去府城,也不结交权贵?甚至从未想过要他继承家业,一门心思让他走仕途。
杨管家轻叹一声,嘴角泛起苦笑,“我与娘子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抬起头,缓缓道:“老爷闯荡多年,打下硕大家业,除开他的确有做生意的天赋外,剩下的,要归功于他赚取的第一桶金。”
“那桶金的来路,并不光明。”
谭承烨拧眉,“这是何意?”
杨管家敛眉,略显苍老的低沉嗓音在屋内回荡,“年少时,老爷曾发现一座小金矿。”
姚映疏霍地抬头。
谭承烨张大了嘴。
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他哆哆嗦嗦道:“杨、杨爷爷……你、你的意思是我爹他、他……”
咽了口唾沫,谭承烨难以置信,“……他也私下开产金矿了?”
杨管家点头,“没错。”
他面露回忆,低低道:“那座金矿并不大,我和老爷忍着恐惧,一点一点将之挖开。可看着金灿灿的金子出现在眼前,我们内心又控制不出地狂喜。”
“官府制造的金子上刻有专属印记,起初我们的手法并不高明,幸好那段时日先帝病重,朝堂不稳,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急需金银,我们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那些金子给老爷带来了数不清的钱财,可他日夜忧心,生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后来,为了掩盖此事,老爷开始经商。他极为擅长此道,不到十年,便走出湖州,将生意做到京城。”
“可老爷心里始终不安,他怕太过高调会引来灾祸,便一直待在雨山县,外面的生意,打得也始终不是他自己的名号,他甚至不愿与高官往来过密,也不愿少爷继承他的衣钵。”
杨管家长长一叹,“我想,他逼着少爷念书,怕也有此原因。”
“起初,老爷也想过寻人求助,可思来想去,竟寻不到一个靠得住的官员,只好打住念头,安排好后事。”
原来如此。
姚映疏没想到,谭老爷的发家史竟然如此跌宕起伏动人心魄。
怪不得她觉得谭家奇奇怪怪的,明面上家产是被她败光了,可一会儿这儿有铺子那儿有宅子的,原来是狡兔三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