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问你,既已入城, 何不立即登门拜访?如此怠慢,这便是你的求学之心?”
谈之蕴微怔,千想万想,万万没想到谈老爷子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冷眼相待。
他无奈一笑,“家中妻儿此行亦与晚生一道,他们二人人生地不熟,晚生放心不下,先行陪他们赁屋落脚,这才耽误了时日。”
“妻儿?”
华老爷子皱眉,“你师不是在信中说,你才新婚不久?”
这么快连儿子都有了?
谈之蕴解释,“是内子前夫所留之子。”
华老爷子手摸胡须,细细思量。
能容忍妻子前夫的儿子,且观言行,待他也有两分真心,倒是个能容人存善心的。
他故意沉下脸,问道:“如你所说,妻儿却比求学更重?”
谈之蕴意外,略略抬头对上华老爷子的眼,不解道:“此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妻儿是家人,求学是为上进解惑,无法言明谁之更重。”
“倘若偏要你从中择一呢?”
谈之蕴缄默须臾,“不知老爷子之‘求学’可是指的自己?”
华老爷子拧眉,“有何区别?”
“区别甚大。”
谈之蕴含笑道:“失了华老爷子这块松烟墨,晚生大可另寻他人,抑或是自行温习,求学而已,只要一本书,一支笔,何处不可学,何处不能学?没有他人相助,晚生未必不能得中秋闱,蟾宫折桂。”
“可我妻我子,这世上唯他们二人矣,再无人相替。”
这番话落下,华老爷子许久不曾开口。
谈之蕴不卑不亢与他相视,毫不退缩。
须臾,华老爷子忽地一拍大腿,“好,好啊,好个谈之蕴。简直狂妄!”
肃容退去,他指着谈之蕴大笑,“但老夫喜欢!”
“说得不错,只要有书笔,只要有心,何处不可学?你这小子,合老夫脾性。”
谈之蕴心间一松,嘴角带笑,“那老爷子,晚生可能起身了?”
华老爷子大笑,“起起起,无人不允你起身。”
他对谈之蕴招手,“你过来,让老夫再考考你。”
“是。”
二人这一谈论起学问便至深夜,直到小厮敲门提醒,“老爷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华老爷子意犹未尽,“再等两刻钟。”
小厮无奈,“老爷子,您再不歇息,明日小公子若是知晓,定该发脾气了。”
华老爷子抱怨一声,“只知歪缠的臭小子。”
他阖上书起身,“行,老夫这就回去。”
转头对谈之蕴道:“明日你来书房寻我。”
“老爷子见谅。”
谈之蕴拱手,“晚生已有两日不曾归家,恐家中妻儿担忧。”
华老爷子嘴一撇,“行行行,那你后日再来。”
谈之蕴笑,“是。”
正要动身,华老爷子想起一事,目光瞥过谈之蕴的手,“手可上药了?”
谈之蕴捏住右手,含笑开口,“已上过了,多谢老爷子关心。”
华老爷子嗯一声,施施然起身往外。
送华老爷子出了门,谈之蕴坐回榻上,目光从屋内扫过。
此处虽处处简朴,但家具布置无一不精致,可见华家底蕴。
听老师说,这位华老爷子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在文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若非老师年轻时曾救过华老爷子一命,一手草字入了他的眼,这么多年来两人偶有书信往来,今日他也不会坐在此处,受益匪浅。
谈之蕴闭上眼,轻轻合拢掌心。
这还只是第一步,往后,他会往更高处去,揽尽山河。
……
天将将亮,谈之蕴便留下口信兀自离开华府回家去了。
平州城太大,等他买完母子俩喜欢的吃食回去,太阳已高高悬挂在苍穹。
门一推,谈之蕴没在院子里看见人影,“娘子,承烨?”
没听到回声,他心下腹诽,没在家?
边往堂屋走。
站在门槛外瞧清屋内情形,却是一时愣住了。
姚映疏躺在躺椅上双手拿着话本,一腿高高翘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两下。
谭承烨坐在她不远处,嘴里大声背着书,手上却偷偷摸摸地在拆针线,手里布料上的绣纹被他摧残得不成样了,细碎线头掉得一地都是。
细细一听,他背得也不正经东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
谈之蕴诚心发问:“你们在做什么?”
无人应答。
谈之蕴缄默须臾,默默拔高音量,“娘子,我回来了。”
“啊?”
姚映疏嘴里敷衍回道:“你回来了。”
把手里那页看完,她才慢吞吞抬头,“怎么去了这么久?”
谈之蕴站在门口,对上她眼神里尚未散去的兴致,再度问道:“娘子,承烨,你们在做什么?”
“我看书呢,至于谭承烨,他不是在背……”
书字尚未吐露,姚映疏偏头朝谭承烨看去,脸色立马大变,怒气爬上脸庞,“谭承烨,你在做什么?!”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我在背书啊。”
抽空抬一眼,眼见姚映疏怒气冲冲地直直往自己冲来,谭承烨吓得肝胆俱颤,颤着声儿问:“你你你你作甚呐。”
“你问我作甚,我还要问你作甚呢!”
姚映疏怒不可遏地指着谭承烨手里的东西,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好不容易绣的,你居然给我拆了?拆了?!”
谭承烨立马把手里料子一丢,噌一下蹿起来就跑,语无伦次解释,“我我我我它自己跑我手里的,我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就动了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姚映疏气疯了,“它好端端的放在那儿,还能长腿跑了不成?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谭承烨,你给老娘站住!”
谭承烨慌乱逃窜,绕着堂屋转圈跑,仓皇中手中一物被姚映疏拽住,他往后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何时抱了个枕头在怀里。
谭承烨用力将枕头扯回来,准备挡住自己,嘴里不住告饶,“娘,娘,我的亲娘,我错了,你别打,别打啊!”
姚映疏拼尽全力拽住枕头,咬牙切齿道:“今个儿打的就是你!”
“撕拉”一声,枕头从中撕裂成两半,无数鹅毛雪花似的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洋洋洒洒铺在地面。
混乱中,姚映疏揪住谭承烨的耳朵,拿着一半破碎的枕头往他身上打,口中骂道:“我让你拆我绣纹,让你敷衍我,让你胡乱背书!”
“嗷!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饶过我这次吧!”
鹅毛飘飘绕绕在空中打着旋,缓缓落在一片乌黑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将之摘下,顺手挥去落在眼睫上的洁白鹅毛,望着眼前一幕默然无语。
半个时辰后。
谈之蕴坐在椅上,刮了两下茶沫,垂首轻抿一口,将杯盏随手放在身侧方桌上,望着面前二人温声道:“都站好了。”
语气虽是温和的,可那眼神跟掺了冰碴子似的,冻得让人心尖打颤。
姚映疏和谭承烨贴墙而站,一个两个宛如打了霜的茄子,半点提不起劲。
谈之蕴望向姚映疏,“收缴话本本是件好事,可你经受不住诱惑沉迷其中,半分没发现谭承烨阳奉阴违之举,你可知错?”
姚映疏耷拉着脑袋,“我知错了。”
谈之蕴又看向谭承烨,“玩物丧志,欺瞒父母,被戳穿后非但不改正,反而顶风作案,你可知错?”
谭承烨丧着脸,拖长音调,“知错了。”
这两日谈之蕴不在,他委实是读书读累了,今日见姚映疏颇为沉迷话本,原想趁机放松放松,谁能想到点这么背,刚好撞见谈大哥回来。
唉。
小少年在心里长叹一气,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清脆的拊掌声将他从懊恼中唤醒,谭承烨垂头丧气看向谈之蕴,“罚你抄书两遍,你可有异议?”
谭承烨险些快哭了,“没、没有。”
他哪儿敢有异议,到时候谈大哥不得和姚映疏一块收拾他?
谈之蕴颔首,又转头去看姚映疏。
对上那双闪躲不安的明亮鹿眼,他心软了一瞬,“至于欢欢,就罚你写三张大字吧。”
姚映疏两眼发光,迫不及待应下,“好!”
三张大字而已,她现在就去写,午时不到就能写完。
谭承烨不依,哀嚎道:“谈大哥,这惩罚也太轻了!”
谈之蕴盯着他,“倘若你娘也要科考,我罚她比你还重。”
谭承烨丧气垂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好罢。”
姚映疏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