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那边依稀露出微弱的晨光,一圈一圈的光环慢慢漾开,像一团初生的烈火,酝酿着燎原之势,燃烧着可以吞并黑暗的光明。
他已经迟到了许久,不知道那个姑娘有没有惦记着他,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隔壁的大婶还总缠着她,打听他这个不称职的“夫婿”吗?
京中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言成蹊近乎没日没夜地奔波忙碌,他没有时间去想苏禾。
蓦然回首,才发觉,思念就像一弯溪流,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沁人心脾,融入骨血里,再难割舍。
绵绵不绝的爱意萦绕心间,细细密密地疼着,又叫他甘之如饴。
言成蹊轻叹一声,沉沉的情绪融进了夜色里,浓得化不开。
“罢了,她若是问起,你便如实说,若是生气,你便——”
说到这儿,他低声笑了,那笑容里含着苦涩,又盛满让人溺毙其中的温柔。
“便替我多担待吧。”
“告诉她,‘别担心’还有……‘等我’。”
第84章 大结局(四)
入夏以后, 金陵城内的天气很快便热了起来。
皇城大内,东西六宫,各处的殿宇院落之中,全都摆上了冰盆冰釜。
唯独泰安宫例外, 静悄悄的, 空无一人, 憋闷的热气凝结不散,潮湿得能滴下水珠来。
现如今, 没有雍亲王的吩咐, 没有人敢私自往这里来。
一只手慢慢地掀开了分隔内室与明间的赤金色缠丝花幔帐。
昏暗的内室渗透进一丝亮光,沉闷的空气被搅动,苦涩的药味无声地流动开来。
靠着南墙的龙床之上, 骨瘦如柴的九五至尊深深地陷在明黄色的锦被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身上, 令他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
内室没有请脉问诊的太医,甚至连伺候的宫人也无一人。
“皇兄, 臣弟知道您是醒着的。”
有人如鬼魅一般, 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气定神闲地等待了半晌, 适才悠悠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里含着分明的笑意, 就像在逗弄一只垂死挣扎的鸟雀。
龙床上的帝王闭着眼睛,面色青白, 呼吸平稳, 仿佛睡着了似的, 纹丝不动。
站着的那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过了会儿,突然咳嗽了起来,幔帐被人从外头掀开,有人快步走进来端茶送水,抚背顺气。
“呵——”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复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来皇兄倦了,去把安神香点上,别让人搅了陛下的好梦——”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松烟墨,阴郁冰冷。
钻进人的耳朵里,好似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用没有体温的长尾勒住了脖颈,窒息的恐惧感扑面而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秉笔太监刘荃的腕子上,灰蓝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过来,刘荃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四肢不住地发软。
刘荃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满嘴的血腥味,刺激着无法思考的大脑。
刘荃躬身应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就要将立于龙床边的那根孩童手臂般粗的香烛点燃。
“咳咳咳——孽……障,畜生!”
龙榻上的帝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哇”得吐出一口血,双手痉挛般死死地攥着锦被,青筋毕露。
浑浊的眼眶中,布满了红血丝,他病了许久,脸上的皮肉急速地塌陷下去,只剩一双漆黑的瞳仁,拼命地向外凸起。
丑陋又可怖。
刘荃听见他的声音,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火苗燎到了手,他忍不住痛呼一声,慌忙中丢开火折子,“扑通”一声,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王爷息怒!”
对帝王的畏惧和臣服已经刻在了刘荃的骨子里,他几乎下意识地做出了叩首求饶的反应。
直到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琉璃红砖上,才蓦然想起,如今躺着的那一位,已经不能算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了。
成王败寇,只有跟对了人,才有荣华富贵。
一滴冷汗“吧嗒”,砸在红砖上,刘荃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绣着银纹的靴子无声地踩在云锦织就的软垫上。
雍亲王那身殷红底的阔袖蟒纹袍扫过刘荃蜷缩在地的身体,如日暮时分,天边的火烧云一般,轻飘飘地掠过龙床,款款落坐。
“皇兄总算愿意醒来了。”
雍亲王轻柔地握住圣上老迈干枯的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太——太子,太子何在?”
圣上将头艰难地转向外间,梗着脖子高声喊道。
雍亲王便笑了,他往前挪了挪身子,重新挡住了床上之人的视线。
“太子于十日前,前往玉清寺请经,不幸路遇贼人,已经亡故了。”
“…………”
圣上闻言呼吸一滞,灰蒙蒙的眼珠僵硬地转动着,看向眼前之人。
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呼吸急促,宛如一个老旧的风箱,艰涩地拉扯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呜呜呜,瑞——”
圣上本就口齿不利索,再一着急,越发说不清楚话,呜呜哇哇地,不知道在胡乱叫嚷些什么。
雍亲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挣扎,盯着他的眼睛,温和地开口道。
“陛下找谁,瑞王是吗?”
“真可惜啊,李显谋害兄长,罔顾上意,私贩禁药,劣迹斑斑,以至民怨载道,颇成鼎沸之势。”
雍亲王弯唇浅笑,他坐在阴影里,眉眼模糊,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臣弟昨日已经赏了瑞王三尺白绫,陛下醒来的太晚,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
龙榻上的老人,愣怔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容,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般。
他瘫软在锦被里,像一条死鱼,仍人宰割,仰面望向琉璃金瓦铺就的天顶,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皇兄还想找谁,五皇子,八皇子,还是九公主?”
“您尽管吩咐,臣弟必定亲自把人接来。”
刘荃跪在地上,听了他笑盈盈的声音,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想,雍亲王大底是疯了。
他要杀净李氏皇族,难道是想毁掉这座皇宫吗?
圣上听了他的威胁,又重重地咳嗽起来,浓痰里夹杂着鲜血,糊了他满身满脸,也没有人上前清理。
“朕,朕待你不薄,你为何——”
雍亲王闻言扬天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趣事一般。
“你待我不薄?”
“皇兄,那你告诉我,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听说,她曾苦苦哀求你,愿意放弃太妃的封号,自请去皇陵为先帝祈福诵经,只求母子再见一面的机会。”
“你是怎么对她的?”
“三尺白绫,悬梁自尽,母妃走的时候,就连眼睛都没有人帮她阖上,哭声凄厉,绕长华宫三日不绝。”
雍亲王抽回自己的手,取出帕子,嫌恶至极地擦拭着被他碰过的皮肤。
“不过,没有关系,母妃的遭遇,李显都代替您偿还了,这个蠢货,到死都还在求我救他。”
雍亲王的神情极尽尖刻,突然痛苦地抚胸皱眉,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还有,我这一身的病痛,又是怎么来的,皇兄当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让我成为一个缠绵病榻的废物,来满足你兄友弟恭的虚伪仁慈,是不是很得意?”
雍亲王每说一句,圣上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陛下的大恩大德,臣弟一日不敢忘怀,所以特意命人研制了这平心静气的‘安神香’,以解皇兄失眠之苦痛。”
雍亲王收起脸上的寒意,下一瞬又恢复温润儒雅的模样,眉眼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缓缓起身,亲手点燃了龙床一侧的红烛,一股甜腻幽远的青烟,自下而上,飘散开来。
“皇兄,把玉玺交出来,臣弟便让您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圣上挣扎着,要去拽雍亲王的衣袖,被他一把甩开,枯瘦如柴的手臂,重重地跌在龙床上。
“不,不可。”
“先帝有命,不得——令异域血脉,混淆我李氏皇族!”
雍亲王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目眦欲裂的圣上,淡声开口。
“是啊,若非我这异域血统,现在的江山哪里轮得到你来坐。”
“从小到大,臣弟一直是皇子中最优秀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在你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个漂亮罕见的玩意,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弟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陛下既然不愿意,那便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我们这些卑贱的异域蛮人,是如何颠覆了你们高贵的中原血脉。”
内室里的熏香越发浓郁,刘荃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雍亲王去了明间,徒留殿内的圣上一人,瘫软在龙榻上,老泪纵横。
“去,将各宫的小主子们,都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