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回侯府了,仪鸾司诸事繁忙,公务缠身,经手的重案要案越来越多,诏狱里的鲜血,腐臭,诋毁,谩骂,经年累月地堆积起来,慢慢地练就了他这幅冰冷漠然的心性。
言成蹊知道自己是庶出,又白白占了长子的位置,侯夫人对他是恨之如眼中钉,所以他从来没有惦记过武安侯府的爵位。
言成煜自打出生起,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时言成蹊也曾羡慕委屈过,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就因为他没有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所以他就合该卑微低贱,命如草芥吗?
长大之后,言成蹊便不会再为父亲的偏颇而难过了,他就像个冷眼旁观的外人一样,看着父母为弟弟的出生高兴,为弟弟的调皮生气,为弟弟的伤病难过,为弟弟的前程谋划……
他羡慕过言成煜吗?
现在的言成蹊答不上来,那么久远的事情,当年的苦日子难捱,何必时刻惦记着,徒增烦恼呢?
不过,想来他大概是羡慕过的,罗纪食肆的糖葫芦,他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正阳大街的灯会,他也从来没有看过。
听见言成煜在朝堂上弹劾他,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时候,言成蹊的心里几乎是一片漠然。
直到看见刑部审理的结案报告上,鲜艳明了地加盖着武安侯的宝印,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那一刻,言成蹊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解脱释然,原来他的父亲,真的从来都没有疼爱过他。
既然如此,当年又何必生下他呢?
他算什么?
父亲的一时失误?
亦或是言成煜的垫脚石?
如今见他扫清了仪鸾司的障碍,再没了利用的价值,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他一脚踢开,捧了言成煜来做指挥使,给他承袭爵位造势吗?
离京的时候,言成蹊曾恨过武安侯偏心不慈,恨过言成煜恃宠而骄,恨过那些世家名门捧高踩低,甚至也恨过陛下偏听偏信……
当时言成蹊想,这世间真是糟糕透顶,污浊不堪,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哪里还有当年他穷困潦倒,窝在简陋的书社里,听纪太傅清谈盛世之策的时候,那般的希冀与憧憬?
言成蹊躺在马车里,将自己苍白无力的手,伸出了窗外,金陵的冬天是那样的冷,北风如烧刀子一般刮在人身上,生生得疼。
他的血虽然是热的,可是心早已荒芜破败,他好累啊,累得不想为自己争辩什么,累得不想再拿起刀,为了什么人拼杀搏命……
先生,成蹊此生大概是辜负您的教诲了。
不如就让那些奸佞小人将他从这高台上狠狠地推下去,摔得个粉身碎骨,他宁可死了,也不愿落在京都这一片腐烂的土地上。
离京之后,他们一路北上,言成蹊原本只想找个偏僻寒冷的小镇,安安静静地停在洁白的风雪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就像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无人问津,不受期待。
因为没了求生的意志,言成蹊不愿吃药,也不想与人说话,他的伤本就没好,一路颠簸,到了南乐县的时候,脸色灰败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再难前行一步,只好停了下来。
谁知,这一停便挨到了开春,冬雪消融的那一天,苏禾冒冒失失地敲开了他的房门。
凉凉的晚风吹动着苏禾的长发,皂角与槐花绵密的香味从她的发间若有似无地荡开,言成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绕上了那一缕轻盈飘扬的长发。
他的手指白皙如玉,乌黑顺滑的发丝缠在指尖,如上好的织锦缎面一般,冰凉柔软。
唔,比梨花奴那只胖猫的手感好多了。
而且,梨花奴最近可能是到了掉毛的时节,肚子上光秃秃的,不爱摊开来给人看了,言成蹊若是去摸,它都敢挥爪子挠人。
言成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苏禾的发梢玩,卷好了,又松开。
刚一抬头,便撞进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剪水盈盈,春雨濛濛。
“你在干什么?”
苏禾皱起一张粉扑扑的小包子脸,严肃认真地盯着言成蹊放在她脑后的手。
“…………”
“咳咳。”
言成蹊收回手指,紧握成拳,抵在唇上,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
“我方才瞧见你的头发上沾了几片柳絮,替你摘下来了。”
言成蹊虽然面色如常,叫人看不出半点被抓包后的赧然,不过红通通的耳尖到底是出卖了他。
苏禾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言成蹊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的时候,苏禾撇了撇嘴角,终于移开了视线。
“你陪我喝酒,一个人太无聊了。”
言成蹊闻言眉心一跳,他觉得苏禾有点奇怪,虽然口齿清楚,眼神明亮,可是似乎哪里不对劲?
“你不愿意?”
苏禾失了耐性,板着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冷俏地看着他,然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要走。
“那我去找别人。”
她这一站,整个身子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吓得言成蹊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将人拽到了自己怀里护住。
苏禾却是不领情,挣扎着甩开了言成蹊的手,绷着下颌,像个高傲的小孔雀,睥睨地俯视着他,慢悠悠地开口道。
“你别乱动,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祖父知道了,打你板子。”
言成蹊:…………
他现在总算知道,苏禾是怎么回事了!
千杯不醉?
呵,这姑娘好大的口气,一坛子杏花果酒,也不知道喝了两口没有,就醉得开始说胡话了。
不过,她喝醉的时候,倒是捡起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瞧这颐指气使,说话间就要拿人打板子的小模样,跟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似的。
言成蹊新奇地看了苏禾好几眼,终于给大小姐惹得不耐烦了,苏禾推开他的手,不打算要他陪着了。
“诶,好好好,小的陪您喝酒还不成吗?”
言成蹊见她又要起身,无奈地将人圈住,这回倒是不敢再碰到她,免得苏禾醉了认不清人,挣扎起来反倒伤了自己。
可怜他一只手要护着人,半边身子被苏禾压在腿下,还得分出些心神稳住两人,实在没有手去开酒坛子。
见大小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言成蹊勾起唇角潇洒不羁地轻笑一声,用尖尖的犬牙叼住酒坛上的红绸,轻轻一扯,犬齿松开,红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黛瓦上。
苏禾跪坐在他身旁,压住了他的衣袍,言成蹊索性仰面躺着,手腕高抬,酒坛中的香味顿时倾泻而下。
清澈莹润的果酒顺着言成蹊的嘴角,慢慢滑落到他白皙的脖颈里,没入衣领,转眼便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苏禾兀自出神,言成蹊见她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挑了挑眉,又饮了一口。
他的唇色偏白,此时或许是沁了酒水的缘故,透着一股慵懒撩人的玫红,舌尖舔了舔,更显得薄唇娇艳欲滴,含羞待放如桃李般艳丽。
苏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葡萄眼亮闪闪的,看了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捧起自己怀里的酒坛子,作势又要牛饮。
“诶——”
言成蹊忍着笑意,伸手去拦她。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言成蹊愣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舌尖慢慢顶了顶右腮。
“……脾气还挺大。”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手肘抵着房檐,撑着自己的身子,半坐了起来。
苏禾这一口喝得猛了,唇角溢出了几滴清酒,她用手背抹了抹,面上依旧淡淡的,即便是醉了,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倒还真有几分像个千杯不醉的高手。
“自己喝有什么意思,我陪小姐玩啊。”
言成蹊看着她,将自己手边的酒坛子拎到苏禾面前,笑容缱绻温柔。
苏禾到底是醉了,没看清言成蹊眼底的幽深,她豪爽地应了,捧住自己的酒坛,照着言成蹊的瓦罐重重一磕。
在言成蹊反应过来之前,苏禾又仰起头,学着他的模样,风流倜傥地灌了一大口。
她的酒量终究是不行,喝得急了,凉风一吹,彻底迷糊了起来,晕晕地撑着头,倒还是坚持打眼去瞧言成蹊。
言成蹊被她的眼神看出了几分躁火,趁着苏禾不注意,悄悄使了个巧劲把她的酒坛子抢了过来。
好嘛,大半坛都被这姑娘牛嚼牡丹一般灌下去了,言成蹊磨了磨牙,仰头将剩下的喝完了,酒坛子随手丢开在一旁。
见苏禾还盯着他看,白皙光洁的脸蛋,如今像是染了胭脂似的,红扑扑的,就连鼻尖也是粉粉嫩嫩,黑漆漆的眼睛里盛满了水波涟漪。
言成蹊闭了闭眼睛,缓缓收了面上温柔和煦的笑容,眸色暗得能滴出墨来。
苏禾倒是全然不知,她捧着滚烫的脸颊,企图用手背给昏昏沉沉的脑袋降温,见言成蹊倏地变了脸色,好奇地歪了歪头,懵懵懂懂地眨巴着纤长的睫毛。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言成蹊的嗓音柔哑低沉得不像话,手臂已经不知不觉地环住了苏禾的腰身。
苏禾像是没有听懂一般,安静地注视着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忽然,她伸出冰凉的食指,轻轻地点在言成蹊眼尾浅淡的泪痣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你真好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派纯然正直,言成蹊却是颤了颤,浓密的睫毛覆下来,扫过苏禾的指尖,许是痒了,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一直看着我,又不说喜欢我。”
“小骗子。”
言成蹊慢慢收紧了手臂,苏禾被他拘在了怀里,呼吸可闻,甜甜的酒气随着吐息之间,落在他的眼睛,脸颊,脖颈处,又痒又难捱。
“我没有。”
苏禾挨着言成蹊的鼻尖,用气音小声而坚定地反驳道。
“嗯?”
言成蹊几近饮鸩止渴一般,蹭了蹭她的额发,原本保护她的手臂已经变成了彻底的禁锢。
苏禾眨了眨眼睛,努力用不太清醒的脑子回忆了一下,话本子里的公子小姐们,都是怎么表达欢喜之情的。
她屏住呼吸,突然凑近,贴在了言成蹊软软凉凉的嘴唇上,一触即分之后,看见他眼底惊愕的神色,苏禾又慢慢笑开了,露出了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没骗你。”
“喜欢你。”
说完,她又好奇地舔了舔言成蹊沾了酒气,因而显得魅惑莹亮的薄唇。
她的梨涡里,仿佛盛了醇厚的烈酒,轰轰烈烈地全部浇在言成蹊的心里,他便也跟着一块醉了,只愿这个美梦,一醉经年,沉沦不醒。
言成蹊翻了个身,让苏禾枕在他的手臂上,沉沉浮浮地凝望了她一眼,克制着青筋毕露的手,抬起苏禾小巧的下巴,照着日思夜想的樱唇,狠狠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