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岐玉摇了摇头,不咸不淡地扔下这么一句,就要往外头走去,她刚走出去两步,便听见身后的少年轻如蚊蝇,颇为别扭地小声说了两个字。
姜岐玉乐不可支地弯了弯唇角,旋即收了笑容,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乐生,“你方才说什么?”
乐生:…………
他尴尬地抓了一把后脑勺,艰难地张了张嘴,僵硬地一个一个字,慢慢往外蹦:“姐——姐,请你教教我吧。”
姜岐玉心里的小人已经笑得满地打滚了,面上却还是一派高贵冷艳,她扬起下巴点了点乐生的腿。
“左腿的膝盖和小腿肚上有伤?”
乐生愣了一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睁大了眼睛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呀,你不是一直嚷着自己的腿疼吗?”
“听见?”
乐生不解地看向她,他扎了一下午的马步,一时半刻都未敢懈怠,更不曾出口抱怨过。
“你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心里一直在念叨,害怕自己疼,害怕腿上的伤更严重了,所以是半点力气都不敢往左腿上放,你越是怕就越是疼,越是疼就越站不稳,明眼人自然一下就能瞧出来。”
“对战双方拆招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寻找对方的弱点,从而一击制胜,像你这样直接把致命之处暴露出来的,基本都会死得很快。”
秦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姜岐玉像模像样地站在旁边,一板一眼地指导乐生的动作和姿势。
当年师傅教他们功夫的时候,姜岐玉明明是最不耐烦听这些“罗里吧嗦”的基本功,如今倒是也会用“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大道理来教导别人了。
可惜这位姜师傅不学无术惯了,打架她是熟手,教学生可就差远了,秦邝听着姜岐玉讲授的内容逐渐开始剑走偏锋。
在听到姜岐玉即将要教乐生如何用铁丝撬开铜锁的时候,秦邝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
“乐生!”
乐生见师傅来了,顿时不敢再和姜岐玉胡闹下去,他乖乖地行了个礼,默默退回原处,面朝墙壁扎马步去了。
姜岐玉倒像是浑然未觉似的,继续蹲在地上,用铁丝鼓捣那一柄双头锁,她趁着秦邝同乐生说话的工夫,眼疾手快地将锁体的一端扣在了秦邝的手腕上。
“啪嗒——”
又是一声,在秦邝想要阻止的时候,她又将另一端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还颇为满意地晃了晃,听着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郡主!”
秦邝一手扶额,他看着两人被拴在一起的手腕,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跳了跳。
“在呢。”
姜岐玉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她将连着锁链的手臂一收,秦邝便不受控这地被她带着,往这边走了几步。
秦邝借着袖摆的遮掩挡住了手腕上的链子,拉着姜岐玉出了院门,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单独说话。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如你所见,把你绑在我身边啊,谁叫你总是一声不吭地偷偷跑掉呢?”
姜岐玉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向秦邝,凤眸之中是明艳张扬的笑意,似乎在为自己这个绝佳的主意喝彩。
当年是这样,明明说好要陪姜岐玉过生辰的,结果秦邝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平南,孤身一人到京城去了,任凭姜岐玉怎么找都寻不到他。
如今又是这般,姜岐玉陷入昏迷之前分明记得自己紧紧拉住了他,谁知一觉睡醒,发现手边只有秦邝的半截衣袖,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那一刻,姜岐玉的心里没有由来得,漏跳了一拍,她想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邝再跑了。
“郡主你别闹了,把锁解开吧,若是让旁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怕什么?”
姜岐玉笑了起来,红衣飒飒,迎风而立,她的声音不高,却是铿锵有力,重锤一般敲在了秦邝的心上。
“本郡主一言九鼎,自会对你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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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禾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言成蹊见她情绪不佳,始终蔫蔫的,即便把梨花奴抱来了,也不见笑颜。
恰逢十五,玉轮高悬,月华如水,言成蹊抬头看了看天,桃花眸中流转过一抹亮色,弯下腰看向苏禾的眼睛。
“月华如水,最是难得,想不想去屋顶赏月?”
苏禾闻言总算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屋顶?”
“嗯,我带你去。”
言成蹊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揽住苏禾的腰,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凉爽的晚风擦着苏禾的耳畔簌簌拂面,苏禾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看看?”
言成蹊含着笑意的温润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苏禾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长睫轻轻地颤了颤。
言成蹊携着她跃上了最高的墙檐,他们的脚下是灯火通明的南乐街巷,倦鸟归巢,离人回家,头顶是皎洁清幽的月辉,银霜一般的月华扑满了大大小小的院落,不论贫贱,无喜无悲。
“来,坐。”
言成蹊扶着苏禾的手,挑了一处平整的瓦片,让她坐在自己摊开的袍子上,湖绸的锦缎就这样随意地撂在房檐上,给苏禾当坐垫。
这是苏禾生平第一次上房揭瓦,她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许是知道言成蹊在身边,必然不会叫她摔下去,除了双脚猝然离地的那一刻,她倒是不害怕了。
言成蹊将手臂虚虚地环在苏禾的后腰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他知道苏禾今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不过既然她不说,言成蹊便也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她坐着。
“我祖父曾经说过,人离世之后,都会变成天边的一颗星星,遥遥地挂在夜幕的那一头,注视着他牵绊的人。”
“你说,这是真的吗?”
苏禾没有回头,她撑着下巴,侧颜安恬美好,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斑驳的星光,透亮璀璨。
言成蹊偏头看她,见她圆圆的葡萄眼中滑过一抹晶莹,苏禾轻轻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挂上了湿漉漉的霜意,无声地抚着她单薄纤细的后背。
明月清风里,言成蹊回过头来,廊檐下的防风灯静悄悄的,衬得他的面容轮廓温暖隽美。
“明天肯定会是一个好天儿。”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大雨之后阳光会驱散所有的阴霾。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所以不要再为今天发生的不开心而哭泣。
明天肯定是一个好天儿,所以要记得在你身边还有我,因为我,会一直等待。
“阿蕖,你听见了吗?”
“什么?”
苏禾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
“我拜托天上的星星告诉你,我喜欢你。”
言成蹊的指尖落在苏禾腰侧,几不可察地蜷缩着,他将额头抵在苏禾冰凉的额头上,温热的吐息,如跳跃的音符一般,在寂静的夜色里流淌开来。
苏禾慢慢笑了,明亮剔透的大眼睛拱起来,像一弯亮晶晶的月牙,嘴角的小梨涡终于露了出来。
言成蹊看见她轻快地蹭蹭他近在眼前的鼻尖,甜甜的声音化开在夜风中。
“我听见啦。”
言成蹊便也笑了,他听见了胸膛里沉沉的,一下一下,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频婆果黄橙茶(三)
等到言成蹊退开一些后, 苏禾鼻尖嗅了嗅,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凑了过来。
一股甘甜清香的果酒味儿隐隐约约地从言成蹊身上飘出来,三月的杏子尚且青涩,甜酒恰到好处地盖住了果仁的苦, 酿出了余韵悠长的芬芳。
“唔, 你是不是带酒了呀?”
苏禾挨着言成蹊, 小幅度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圆溜溜的葡萄眼巴巴望着他, 在皎洁的月色底下亮极了, 像桐河幽潭里的珍珠,熠熠生辉。
言成蹊呼吸一滞,苏禾靠得这般近,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粉白的脸颊上,浅浅的一层绒毛,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坐好,小心掉下去。”
言成蹊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眸色暗了暗,手臂紧紧扶住了苏禾纤细的腰身。
“小言哥哥, 我闻到杏花酒的味道啦。”
苏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就说嘛, 酒坛明明一直埋在杏树底下, 怎么凭空少了两坛呢?
原来是有人监守自盗啊。
言成蹊:…………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苏禾这丫头,闹起来竟是这么能磨人, 她也不痴缠, 只是用一双水灵灵的眸子, 笑盈盈地看着他, 便能叫他束手无策。
言成蹊无奈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仰,墨发触碰到覆着霜露的黛瓦,蜻蜓点水般拂过,手指已经勾过了藏在身后的两个小酒坛。
他将手臂环在苏禾肩膀后头,酒坛托在掌心,放在苏禾够不着的地方,长眉微微挑了挑,不太放心地开口问道。
“你会喝酒吗?”
苏禾抱着他的手臂,乖巧地点了点头,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
“会啊,我是祖传的酒量,千杯不醉。”
“呵——”
言成蹊笑了笑,什么千杯不醉?
不过,他到底还是将酒坛子放到苏禾手中,空出来的手臂撑在她的身后,长腿半支着,仰起头去看漫天繁星之中明亮高悬的玉盘。
言成蹊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未曾这般心平气和地赏月饮酒。
从前逢年过节,侯府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遗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言成蹊懂事以后,明白自己不受主母待见,索性也不去讨人嫌,自己动手热上一碗黄酒,洒在庭院里,权当祭拜那位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亡母。
再后来,言成蹊进了仪鸾司,他没有用侯府子弟的荫封,最初只是百夫长手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吏,专管跑腿打杂,因为给不起孝敬银子,所有仨瓜俩枣的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的。
言成蹊是靠胆子大,不要命出名的,他帮着上峰立了不少功劳,才得了赏识。可惜,他年纪轻,又没有家底支撑,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服他的,明里暗里不知给他使了多少绊子。
直到言成蹊凭着铁血手腕,坐上了指挥使的位子,手上有了自己的心腹势力,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