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成煜面上阴狠的笑容一滞,舌尖慢慢舔了舔泛着血腥气的唇腔,浅灰色的桃花眼微微眯着,晦暗不明地看向面前,居高临下而站的少女,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陌生又危险。
苏禾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从小的教养便要求她,娴雅静淑,与人为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出有违亲长教诲的举动,不过,苏禾并不后悔。
“堵了他的嘴,捆到柴房去,若是他再学不会识时务,那就打断他的腿。”
苏禾一句话都不想同言成煜说,她偏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面色铁青的秦邝身上,面色沉沉,冷声说道。
往日里,她从来都是温和善良的性情,可是这样极少动怒的人,发起火来,才真正叫人畏惧。
言成煜终于安生了,他没有再挑衅,也没有口出恶言,甚至在秦邝亲自来绑他的时候,都没有挣扎,嘴角沁出了血珠,衬得他一张苍白的脸更加妖异。
言成煜被人架走的时候,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禾,可惜苏禾懒得再分一个眼神给他,自顾自地走向了言成蹊。
言成蹊的伤很重,外伤内伤不知凡几,他的院子里乱糟糟的,还有秦邝带来的一众黑甲卫,尚且无处安顿,苏禾便带着言成蹊回了自己的小院。
郎中来得很快,张县令还派了心腹手下送来了许多补品,本就不大的正厅被挤得水泄不通,言成蹊的卧榻前,围满了探病的人。
苏禾吊了小炉子在后厨煎药,她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小杌子上出神,这一日乱糟糟的,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一般从她的脑海中闪现而过。
神秘莫测的广利赌坊,态度暧昧的张县令,去而复返的秦邝,还有突然出现的锦衣人,每个人都像是皮影戏里一员,你方唱罢我登场。
庆襄伯府的小姐,少时经历灭门惨案,作为唯一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人,流落异乡,四海漂泊,最后选择委身于江湖草寇出身的肃少庄主,只求为家族报仇。
段薇大概认为,仪鸾司同废太子沆瀣一气,言成蹊带着他的爪牙,残害了她的一家老小,所以她段薇到了他的头上。
仪鸾司……
苏禾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那一身绛紫色缂丝云锦袍,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抄家下狱,主院失火的那一日,围剿纪府,堵了四方八巷的正是这些锦衣卫,将年幼的苏禾,从狗洞里拉出来那人,身上穿着的,也是那一件绛紫色的官服……
段薇的经历与她是何其相似,那么纪家的仇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苏禾咬了咬下唇,橙红色的火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清亮的眸子里闪过无助迷茫的神色。
苏禾想起了他的祖父,纪太傅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是开宗立派的文坛巨匠。纪氏一族,也曾出过三位文渊阁大学士,两任内阁宰辅,算得上是名流清贵,簪缨世家。
事到如今,又有谁还记得他们呢?
瓦罐里的草药煮沸后,腾腾的热气撞着顶盖,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苏禾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后厨的柴扉外头,靠着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
言成蹊披了一件莲青色的外衫,墨发柔顺地垂落在身后,左肩上还缠着纱布,他没有打伞,脚步停在屋外,无声地注视着炉火旁的苏禾。
连天的雨幕倾泻而下,空濛漂亮的桃花眼底积聚着幽深晦暗,明明灭灭的光斑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苏禾。
苏禾看见他身上被雨滴打湿的水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放下手中的蒲扇,站起身走了过来。
“怎么不在屋里躺着,跑到这儿来淋雨?”
言成蹊的唇色浅淡,好不容易被苏禾喂出来的一点红润,又消失不见了,他静静地看着苏禾,浑身透着一股寒气。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你。
言成蹊望着苏禾,许久之后,将后半句咽了回去,随便扯了一个理由。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依旧好听,像是一把鬃毛小刷子,一下一下地刮着苏禾的心,又酸又软。
苏禾也沉默了,她低下头,避开了言成蹊的视线,淡淡地颔首道:“外头在下雨,你身上还有伤,喝完了药,回去躺着吧。”
言成蹊突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像是扯到了伤口,他微微弯下了腰,偏生不肯放过苏禾一般,追上了她的视线。
“你在躲着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声音闷闷的,透着明显的委屈和落寞。
心脏揪着,混沌的情绪起伏翻腾,像是淹没在门外滂沱的大雨之中,酸酸涩涩的,让人不由得难过。
苏禾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面对着言成蹊的时候,她好像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来气,只能任凭他的情绪扯着,一阵一阵的心疼。
“你的名字,‘成蹊’二字,是谁取的?”
苏禾慢慢抬起头,圆圆的葡萄眼澄澈透亮,认认真真地望向他苍白清癯的面容轮廓。
“……一位师长相赠。”
言成蹊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他低下头,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开口道。
“谁呢?”
“太子太傅——纪楠。”
言成蹊的话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沉重的金钟上,震荡开一阵嗡鸣不止的声响,尽管已经猜到了,苏禾的心里还是不由得颤了一下。
原来,他们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我年幼的时候,亲长没有给我取名,家里只是用个诨名,胡乱喊着,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原来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会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代表着他们的期许和祝福,伴着这个孩子一生一世。”
“许多年前,得幸遇到一位恩师,他便赠了我‘成蹊’二字。”
苏禾蝶翼般的长睫眨了眨,脸上的表情松动了许多,她抬眸看向言成蹊,如朗月清风一般,温和地笑了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个名字,祖父曾经是想给我母亲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
“可惜,承乾二十年,纪府抄家,他没能活下来。”
言成蹊慢慢抬起手,似乎是想抚摸苏禾的头,他犹豫着,最后还是攥紧了拳头,收回身侧。
“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言成蹊向来是喜欢苏禾笑起来的模样,明媚闪耀,像璀璨的星星似的,不过这一刻,他看着苏禾笑却是莫名心疼。
言成蹊并不清楚这个名字的渊源,彼时,他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囊中羞涩的半大孩童瞒着家中下人,偷偷跑到书局购置一些废弃的陈年旧书,恰好遇见了四处找寻一本古谱的纪太傅。
“读书就像盖房子,根基要扎实,刚开始要选一些文风简明的,圣贤先哲为人处世的道理,你手上的这本《虞夏谭》,固然是好,可是你年龄尚小,若是没有人讲解,你领悟不到其中的精义。”
老大人见言成蹊抱着的都是一些佶屈聱牙的古书典籍,便好心地提点了他几句,后来又遇上了几次,见他实在是个爱读书的孩子,慢慢地竟生出了一些惜才之心。
然而,言成蹊幼时处境艰难,想要读书习字还得竭力瞒着府里的耳目,每每偷溜去书局,他都翘首以盼着能遇上纪老大人,向他讨教功课。
虽然没有正经拜师,不过在言成蹊的心里,一直将纪太傅视为他的恩师,老大人当年的那一点恩泽,足足叫言成蹊记在心上了一辈子。
他很早就知道,纪氏有双姝,模样才情,各个出类拔萃,不仅如此,言成蹊还从纪太傅口中得知,老大人最疼爱家中幺女,手把手教她琴棋书画,宝贝得和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当年纪家遭难,纪氏族人一律收监斩首,言成蹊当时只是仪鸾司的一个小小校尉,他甚至连纪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奉命看守在外围。
没能救出纪太傅的家眷,他感到非常抱歉。
白白占了人家的名字那么多年,他也感到非常愧疚。
更令他无法开口的是,听了言成煜那么多蛊惑之言,又亲眼见到他提剑杀人的凶戾模样,言成蹊不知道,苏禾还愿不愿意相信他?
“……对不起。”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光彩,言成蹊垂首站在门廊下,卑微而恳切地喃喃低语道。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臂,言成蹊顺着苏禾的力气,乖乖地跨进屋内,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大猫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苏禾。
“不用抱歉,‘成蹊’二字很适合你,而且,每每想到,我都会觉得,尚且还有家人留在我身边。”
大猫琉璃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言成蹊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身的湿气都快扑到苏禾身上了。
“那你,还愿意相信我吗?成煜说的那些,并不全是真的……”
苏禾被他一身湿热的药香环绕着,她没有退开,而是坚定地仰起头,认真而专注地找到了言成蹊隐隐不安的眼眸。
“比起朝夕相处之人,我为何要去相信一个心怀不轨的陌生人说的话?”
“祖父尚且信任你,我亦然。”
苏禾猛地跌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言成蹊湿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里,他埋在苏禾肩上,像梨花奴平日撒娇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作者有话说:
喵,言猫猫上线~
第51章 番柿子炒鸡蛋(九)
苏禾感觉到言成蹊将冰凉的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无所适从地僵立了片刻,然后慢慢抬起手掌,抚上了他的后肩。
“我——”
他的眼睛盯着苏禾衣领处的花纹,嗓音喑哑艰涩。
“我大概并不算一个好人, 这些年来, 一步一步爬到曾经的位置, 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段九恨我灭庆襄伯府满门, 也并非冤枉, 仪鸾司是陛下的鹰眼,他需要一柄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的利刃, 我便只能做了这奸佞爪牙……”
曾经的言成蹊太过弱小,救不了恩师, 也护不住他的家人,纪府的倾覆发生的太过,一夜之间,纪太傅被逼悬梁自尽, 族中男丁斩首, 纪夫人携儿女出逃, 却惨遭仪鸾司围剿。
亲眼看着大厦倾颓, 簪缨世家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言成蹊恨过天家无情,悔过自己鞭长莫及, 当年无能为力的痛, 第一次让年幼的言成蹊清晰地意识到——权利是何等的重要。
从那之后, 哪怕是成为天下人唾弃的酷吏贼子, 他都没有回过头,握着刀剑,蹚过血泊,走到了最高位。
此番种种,误解谩骂,仇怨憎恨,不过是他求仁得仁的苦果,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在众叛亲离,跌落尘埃的时候,是苏禾坚定地接住了他,没有嫌弃他一身狼狈的泥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那些压在他肩头,血腥的,沉重的,痛苦的担子,仿佛都被她轻轻地扫开了,言成蹊迟钝地感觉到了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此前,他从来没想过与谁人说,却是忍不住在苏禾耳畔轻轻地呢喃。
大概他自己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一次,那人不会放弃他。
苏禾一直觉得,言成蹊的身上糅杂着矛盾的气质。
骄傲又脆弱,清冷又孤独。
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苦难,可以击溃和压垮,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降服和占有,除非他心甘情愿。
春夜的雨幕之下,东风撞着屋角的檐铃,叮咚作响,绵绵密密的雨丝中,夜空静谧安恬,宛如水洗过的明珠。
黑云散开,树影温柔。
苏禾抱住言成蹊的腰,轻轻拂开遮住他眼帘的长发,侧首回眸,悄声挨在他耳边说道。
“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苏禾的脸颊红扑扑的,圆润透亮的眸子,弯成一轮上弦月,专注地看着言成蹊。
她想告诉他,“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言成蹊的心脏骤然一缩,他抬起温热的手掌,捧住苏禾的脸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拥着,感受到了两人澎湃起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