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京中已有传言,如今风头正盛的瑞王殿下还没有纳妃,据说陛下属意的人选,便是平南王府的郡主。
而今太子已然被废,若是瑞王殿下能将如此强劲的统帅藩王纳入麾下,这天下即便眼下不是他的,日后也必然是他的了。
段师爷怎么也没想到,南乐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来了这样一尊大佛,而他,还偏偏如此走运的,正好撞在了郡主的手上。
段师爷几乎是面白如纸,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县令见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冷哼一声,背着手自己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段师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双手握紧成拳,他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黑沉沉的阴霾。
就在此时,院门从里头拉开了。
一位身穿藏蓝色常服的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张大人,请。”
秦邝引着张县令进了正厅,其余的一干随从都留在了院外。
言成蹊这间屋子的正厅并不算很大,布局规格却都有一番讲究,屋内的摆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非凡品。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副左仲甫的《西山四时图》,靠墙放着一张梨花木的方桌,方桌之上是一整套珐琅彩的茶具。
东西两侧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软烟罗的窗纱,阳光细碎地洒进来,正好落在一张八扇的酸枝木屏风架子上。
那架屏风上是一整幅苏绣技法制成的《白猫扑蝶》。
更为难得的是,屏风采用的还是双面绣法,如此浩大又精细的工程,非京都制造坊的绣娘不能完成。
白猫雪团似的,纯洁圆润,细长的胡须根根分明,宝石般的蓝眼睛,晶亮浑圆,正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奔跑着,惊起驻足于花蕊之上的蝴蝶,纷纷振翅高飞。
斑驳的阳光,透过绢纱落在云团似的白猫身上,那猫儿栩栩如生得仿佛活了一般,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跳出来似的。
“喵——”
张县令觉得自己大概是恍惚了一瞬。
他真真地听见了猫儿的叫声。
心下不知为何,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段师爷便看见一位窈窕的少女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少女穿了一件素净的湖水绿右衽短袄,同色系的长裙没过脚踝,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根包银的杏花式样铜簪。
出水芙蓉如玉洁,盈枝琼树更清芳。
清丽的少女款步而行,怀里还趴着一只乖巧可爱的雪白猫儿。
原来是这只小猫发出的叫声。
张县令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心神绷得太紧了,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明明他素日里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喝茶吗?”
言成蹊抬手拎起梨花木桌上的珐琅瓷茶壶,突然出声问道。
他的姿态闲适随意,语调也很低沉,仿佛是在拉家常一般。
张县令愣了一下,正要答话:“我不——”
就见言成蹊偏了偏头,浅笑着去看那位抱着白猫的少女。
“庐山云雾都送到你那儿去了,今日是没的喝了。”
“今年春茶,西湖龙井要不要试一试?”
“…………”
原来不是在问他。
张县令面上一僵,讪讪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苏禾不像言成蹊这般不给面子,她将又沉了不少的梨花奴放回地上,起身的时候,悄悄地朝着言成蹊眨了眨眼睛。
言成蹊像是这才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个人,他的神情淡然自若,看向张县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大人,请坐。”
作者有话说:
小言:喝茶吗?
张县令:谢——
小言:苏苏,我有庐山云雾,西湖龙井,君山银针……(balbalabala),你喜欢哪一个呀?
张县令:6。
第24章 酸豇豆肉沫(三)
张县令一张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走到言成蹊旁边的圈椅上坐了。
张县令端着架子,不肯先开口说话。
言成蹊比他更沉得住气,他就像看不见旁人似的,自顾自地欣赏着地上来回扑腾的白猫,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张县令更加心梗了。
还是苏禾看不下去,走上前主动递出了台阶。
“大人,您请用茶。”
说着,苏禾拎起了梨花木案桌上放着的茶壶,作势就要给张县令斟茶。
“他不喝。”
言成蹊这会儿倒是又听见了,他慢悠悠地转开视线,右手撑在扶手上,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屋内的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此刻都不太敢去瞧张县令的脸色。
她绷着下颚,微微眯了眯眼睛,偏头去看言成蹊。
言成蹊对上苏禾嗔怪的目光,挑了挑眉,轻轻地“啧”了一声后,挪开了视线。
苏禾倒了一盏茶香四溢的西湖龙井,亲手送到张县令的手边,余光瞥见,张县令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
然而,某人却是不大高兴了,他此时也不去看撒娇卖萌的梨花奴,撑着头斜靠在椅背上,视线若即若离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苏禾看了他两眼,言成蹊始终无动于衷地出神。
苏禾想了想,又拎起桌上的瓷壶,倒了一杯,放在他的身侧。
言成蹊的身子没有动,头倒是轻轻挪了挪,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垂着眼帘。
苏禾好气又好笑,她走过去,将那杯无人问津的热茶,又往言成蹊的方向推了推,直到碰到了他放在案桌边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抬起来,握住珐琅彩的茶盏,优雅地端起来品了一口后,言成蹊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多谢。”
苏禾有些想笑,抿着唇转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张县令虽然低头品茗,却是始终留意着他二人的动作。
他一开始以为,站着的少女不过是那少年的仆从,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像这么回事?
张县令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屋里这诡异的安静,他无奈地放下茶盏,沉声开口道。
“昨日里下属办案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块令牌,不知二位可还知道,此令的主人是何许人也?”
说话间,张县令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叶紫檀的天圆地方令,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案桌上。
言成蹊闻言抬头瞥了一眼正对着他的令牌,赫然就是姜岐玉昨夜扔出来那枚王府御令。
不过他的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从容平静,桃花眼底的目光冷冷淡淡的。
“大人清早前来,便是要在我这里寻找此令的主人吗?”
言成蹊表现得越是淡定,张县令心中反而越慌。
这位弱冠之龄的少年,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却完全看不透此人。
张县令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许多,他敛下眼底的沉思,再一次主动开口道。
“还望公子告知,本官既然拾到了这枚令牌,自当是要完璧归赵的。”
言成蹊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纤长的指节点在珐琅掐丝上,描摹着上头精美的纹饰。
听到张县令的话,言成蹊缓缓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眸光中的深意了然显现出来。
“大人无需再多试探。”
“我想,令牌主人的行踪,也不该是大人应当过问的。”
言成蹊的话犹如一道重锤敲在张县令的脑海中,随意探听皇室宗亲的行踪,乃是重罪,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无疑是承认了永宁郡主的身份。
张县令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浸淫官场数十载,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从眼前这位少年的身上,讨不到半点便宜。
张县令不由地暗自揣度起来,这少年虽然衣饰素净,但容貌极为出色,瑰丽隽朗,通身雍容高贵的气度,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小公子。
反观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就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娇美,皮肤白皙。
不过身上穿的袄裙,却是寻常铺面里都能买到的苎麻布料,式样也极为普通,头上挽着一个元宝髻,只插了一支半旧不新的铜簪,实在不像富贵名流家的高门小姐。
这么想着,张县令清了清嗓子,摆正了姿态,看向站在一旁的苏禾。
他料定,苏禾应当是个好拿捏的,毕竟柿子要捡软的捏。
“本官听说,昨日里有人为了将你从府衙里劫出来,甚至不惜打伤了在场的官役,可有此事?”
苏禾抬头看向一脸正色的张县令,坦然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
张县令原本只是想吓唬一番苏禾,试着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
谁曾想,她竟然承认得这般坦率。
苏禾答完这句后,又不说话了,安静地站在言成蹊的下首,低眉恭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