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官员们窃窃私语,心中怯怯。
明烨携青州军入主未央宫五年, 能入殿参政的人员自然能数出来,但底下人数甚多,这会在殿外听政的就有近半数, 闻这等话语惶惶不安, 进退两难。
不知谁先喊了声, “薛氏谋逆, 勤王救驾!”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或道其胡言,或跟之同呼, 场面顷刻间失控。
且是在这未央宫朝会之地, “谋逆”、“勤王”这等字眼回荡, 很快便引得外宫门处的各路禁军、卫队纷纷赶来。
这日在殿外廊下执勤的校尉乃许嘉和薛七郎薛墨。
许嘉年少,未见如此场面,当下正殿殿门又内里反锁,不得诏令。一时间没了主意, 只拔剑于殿门前,斥声,“肃静!肃静!”
声势愈大,不得肃静。
又抽出腰间令旗,奔上左侧高台,命外宫门外各营各卫队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他手中传令的乃三角黄龙旗,是禁卫军中除却天子亲卫、御前卫队外最高传令旗,如此作势一挥,当下短暂的控制了外围的场面。依稀见得正欲动身的卫队停止了动作,已经赶来的禁军队伍头尾交换,原路归去。
“许将军,你缘何阻止卫队,可是与薛氏狼狈为奸?”
“薛氏百年忠烈,岂容你这般妄加揣测,污名加身!”
“百年忠烈,笑话,三月里的诗谣还在传呢,满天下都知道……”
“既这般,薛氏又怎会谋逆弑君?”
……
人群熙熙攘攘,声音此起彼伏,理不通的逻辑,理不顺的场面。
许嘉站在高台,看着手中黄龙旗,有一瞬怔住了。
他就在殿门口,看得很清楚,皇后将天子一剑贯胸,御史大夫杀了皇后近身的人,
确实该勤王救驾的。
他应该放人进去,领人进去。
他这是在作甚?
是觉得那御座之上的人确实该死吗?
江氏天下百年,自文烈女帝起,就立下规训:大魏凡有一兵一卒,臣民男不献降,女不和亲。
而如今,兵甲颇丰,竟要以一女郎唤安宁!
如此君主,他忠之而愧黎民。
可是为何,父亲却还要坚持辅佐他?
许嘉失神一刻,便见场中箭矢如流星,数发连出。乃薛墨列阵羽林卫,横三排死守殿门,自己持弓上右侧高台,射杀了妄言薛氏的两个人。场上霎时静下,转瞬又惊惶而起。人群中的青州派官员将薛氏谋逆之心言得更死。薛墨手中未停,一壶十二支箭矢全部射出,死者七人,伤一人,空箭两支,最后两支射在前排羽林卫前,挡住已经登上阶陛的两位官员,慑住他们的步伐。
他身形极快,从高台下,回来殿门前,就见寒芒一闪,一泓鲜血溅出,两颗头颅滚地,顿时场上彻底静下,群臣百官的步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当下人群中居后面的数个武官眼峰扫过,转头逃奔出宫门。薛墨点兵小组六人羽林卫,追之。
至此,场中静下,再无声息,只上百双朝臣的眼睛死死盯着闭合的殿门。
门后,殿中,亦是一片死寂。
丹陛之上的女郎与百官一话寒暄,然百官魂未归体,竟无人应声。反倒是她转身搁下玺印,长剑指过御座左侧随侍的太医令,又点两个黄门,吩咐他们将昏迷的御史大夫挪去偏殿救治。
“卫尉,你去陪着。”她的目光落准确无比的落在薛允身上,开口平和得如论家常。
被点了名,薛允终于回神,匆匆伴随薛壑而去,但还是忍不住在拐过屏风时再看她一眼。
殿中人陆续反应过来,偏她站在高台,又不说话了。
只将他们一个个看过。
随外头声响,雪落成水,风吹花铎,温泉汩汩,人声嚷嚷,弓弦烈烈,有声回响,“薛氏谋逆,勤王救驾。”
殿中鸦雀无声,静可噬人。
门窗锁死的大殿内,风雨吹不进,刀剑砍不进,唯有日光可照进来。
渡在女郎身上。
她半身沐光,半身在阴影里。长发披散,面上有血,一笑,半似佛龛上的神女,半似地狱回来的修罗。
殿下还有被碎喉的尸身和昏迷的臣子,很快又有人委顿下去,袍摆湿黄。
她的笑未退,眉却拧了起来,缓了缓方才舒展,“执金吾,去外头传孤一句话,伪朝五年,御史大夫行之种种,皆受孤命。薛门百年清正,从未易节。”
执金吾郑睿,今朝四十又六,乃五大辅臣外,承华帝给储君配备的武官第二把交易,亦是储君的骑射师父。江瞻云初时随母学习,入主东宫后,自然文武都有专门的老师,承华帝便择了郑睿来教。
没有老师不爱聪明的学生。
郑睿侍之如珍如宝。
这五年来,臣命于明烨之下,又见薛壑愈发亲近他,说一句“心如刀绞”亦不为过。多番生出乞骸骨之心,反复劝说自己非效忠明烨其人,乃忠于江山社稷,如此熬下来。
熬到了。
终于熬到了!
“臣、领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闷脆声在殿中清晰回响,抬首却格外高兴,因为很痛,不是梦。
江瞻云红着眼笑了,“等等,那人是谁,拎出去。”
郑睿随她目光循去,“回殿下,那是屯骑校尉丞。”
“屯骑校尉丞,太尉座下的。”江瞻云扫过他潮湿的袍摆,软塌的双腿,“此人族中三代不得为官,拎出去。”
殿门开起,再未合上。
执金吾将两条令依次宣告。
场外静声。
只有宫人往来,白布盖上尸体,清水冲刷血迹。
殿内倒是声响渐起。
最先出声的是九卿之首的太常温颐,他很早就回了神,大约是在看到明烨中剑,皇后从他后背出现的一瞬,他便确定了是她。
“臣,恭迎殿下。”他俯身跪首。
随他话落,满朝文武接伏地跪拜,“臣恭迎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伏跪如山丘。
江瞻云看泱泱文武,从外头到内殿,从门口到丹陛下,最后目光落在温颐身上。
“承华三十三年,孤在上林苑柳庄亭遇刺,死里逃生,后暗中查出刺客乃明烨。因孤查青州贪污案,罪在青州军,杨羽兵行险招勾结武安侯之子谋害孤。累众卿在其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实乃孤年少大意而铸成大祸,孤之过矣。今孤以一礼谢罪于诸卿。”
话毕,江瞻云拱手持礼,微微低了头。
“臣不敢。”群臣尚且跪着,根本无人敢抬头看,更无人敢受她这礼。
江瞻云步下丹陛,行至最后一阶,“诸卿,都起来吧。”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
是伸给了九卿之首的太常。
“臣不敢受此大礼。”百官已经依令起身,然温颐因江瞻云伸出的这只手,反而一时只得跪着推却。
“当年若非师兄——”江瞻云话说半句,又伸过一只手,双手托他臂膀,请他起身。
朝会之上,百官当前,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亲昵的称呼,实在不妥却也实在圣眷加身。
太女看着他,笑意婉转,“当年若非师兄,孤怕是没有今日。师兄这份情,孤不忘记的。”
“保护殿下,乃臣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江瞻云松开他,冲他笑了笑,宣布这日朝会散。
*
朝会虽散,当下却无人离开未央宫,仍在此殿。实乃方才外头有明烨余党逃奔,执金吾带人捉拿中。
这批人起先是朝会上逃走的七八人,后来在宫道奔走,陆续集结了人手,两刻钟内达百余人。
正欲南宫门出。
原因无他,这处的守卫大部分是当年宣宏皇太女的三千卫。明烨初时本想收为己用,奈何三千卫纷纷乞骸骨以示不从。明烨恐他们在外头反而坏事,遂安排守南宫门。却又不给配备精良武器,只让青州军暗里监视。青州军一边监视一边扮作贼寇扰门,三千卫无兵器在手,守门艰难,如此五年里百余人获罪至死。
这厢,青州军余党从此门过,三千卫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其如丧家之犬,顿时心中痛快,纵是手中无利器,亦个个死守宫门,要从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奈何饮食不济,体力难支,人数亦不如对方,三千卫渐渐落了下方。只见得一并长刀就要劈向首领,退无可退,那不惑之年的汉子沉沉闭上双眼。
也好,总算可以泉下见储君。
然却未觉刀斧加身的疼痛,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推过,耳边马蹄声起,眼前剑芒闪过。
“楚烈,去未央宫前殿护驾。”
是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楚烈睁开双眼,见前方马上女郎长剑过人颈,剑锋饮血,回首与他微笑。
楚烈惊喜交加,不敢相认,“庐江长公主!”
庐江翻身下马,将马与剑都扔给他,步瞭望台指挥作战,留他矫健身影和震撼人心的话语,“殿下在未央宫等你!”
至此数日,庐江长公主坐镇未央宫亲自指挥,执金吾领队操刀,清洗明烨余党,驻防安保。
储君领群臣暂离宫殿,入了北阙甲第处理政事。
当务之急,是解青州之围。
江瞻云在琼瑛殿同诸将商议,初六午后,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徐州牧领兵增援。冀州、幽州两地提供粮草。
初八上午,太常来回话,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事不宜迟恳请君主归位。江瞻云以宫中安保尚未齐全为由拒绝。
初九晚间,庐江过来回话,明烨余党清除毕,安保事宜完成。江瞻云道,“安全为上,辛苦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道,“姑母做事,你还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