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和书早就习以为常,也正因如此,老师才会在诸位师兄弟里选了他出门服侍他,为的就是因他没有出仕的功名,成郡王府不会想着拉拢他。
承运殿外,青娆看着紧闭的殿门,轻声问:“王爷大概要多久才能见我?”
余善长脸上挂着笑意,态度却没了前些时候的恭敬谄媚,只一本正经道:“王爷有要事在忙,实在不好让夫人您进去……”他看一眼外头的雨势,建议道:“雨下得愈发大了,您在这儿等着多有不便,若是得了风寒,倒是奴才的不是了。那头的藏书楼清净,夫人不如去休息片刻,等待王爷召见。”
青娆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由丫鬟打着伞抬步去了藏书楼。
前脚刚走,后脚陈翰林便匆匆地过来了,余善长便将人请到了侧边去,道:“王爷这会儿不在,大人且稍坐片刻。”
陈翰林怔了怔,也点了点头。
另一头,青娆刚走进藏书楼,便和齐和书碰了个正着。
齐和书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脸上才骤然迸发出狂喜之色:“青娆,你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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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6章 她倒是叫得亲近
早在踏进藏书楼殿门前,青娆便发现今日这地界流光静谧,外头半个人影也无。
王府里规矩大,雨水天气,她多少算个主子,既来了,总该有人服侍着,至少殿门外的廊口该铺设些灯芯草席,免得主子湿了鞋。
心间有了计较,等进了藏书楼瞧见了齐和书,她就不大意外了。
大半个王府都遍布着她的耳目,早在齐和书第一次踏进王府的大门后,她就已经知道了终会有与他碰面的一日。
与之相对的,是喜形于色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拥住她的齐和书。
自打听从陈阅微的婢女口中辗转证实了青娆的确与富人为妾后,他心里就一直牵挂着,总是懊悔自责当日没能拗过爹娘,致使心上人沦落到如此境地。
是了,红湘的话齐和书并不赞同,他自恃了解青娆,深知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子。哪怕她如今一身荣华富贵,又得主家宠爱,想来也更愿意与他过寻常夫妻的日子,而不是屈居人下,看人脸色过活。
他日日魂牵梦绕地想着她,只觉得从未这般有勇气过:若他再见到她,他甚至愿意为了她抛去秀才功名,带着她隐居田野,相濡以沫地过完后半生。
只是没想到,他竟当真能再偶遇她。
齐和书几乎耐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只觉这是上天的恩赐,奖赏他为心上人积蓄的孤勇。
但他的手伸出去,对面的佳人却立时连退了两步,望向他的目光警惕又冷漠。
亦有丫鬟如护犊的老鹰般横在二人之间,面色不善地呵斥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庄夫人如此无礼?”
庄夫人。
这三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他心上,他满面的欣喜僵在脸上,才看见她云鬓上熠熠生光的珠翠和身上繁复华丽的缎子。
“你……如今是成郡王府的女眷?”
青娆的目光则落在北侧那面崭新又宽大的屏风上。
北面亦有一道殿门,只是寻常时候不会轻易开,若是有人此刻躲在那十二扇的屏风后,殿中说话的人如无防备,恐怕很难察觉。
可外院并不在陈阅微的掌控之下,将她引来藏书楼的余善长,也不可能放着一言九鼎的周绍不去巴结,反而舍近求远地去为陈阅微做事……
她心里明白了那架屏风后是什么光景,因紧张攥起的拳头也悄悄松懈开来。
她点点头,声音很冷静:“是。”顿了顿,又道:“不知王爷今日请了外客,冲撞了。”说罢,便转身准备离开。
可齐和书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她,哪里肯就这样放她走?
他隐隐有预感:今日若是就这样错过,他恐怕再也难见到年少时爱慕的女子了。
于是他快步上前拦住她,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丹烟被唬了一跳,正想大力推开他,却听自家主子无奈地开口道:“齐家哥哥,你这又是何苦?”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夫人似乎和这个行为无状的书生很是熟悉,一时间心口狂跳,明白了什么。
她试探地去看夫人,得了她一个眼神,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出去,守在了殿门口。
这地界离承运殿很近,对方又是外男,她得替夫人盯着些,免得被王爷撞见了说不清楚。
丹烟心里发急,生怕夫人当真对那男子有情,这种事情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夫人一向聪慧,怎么也不该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才是啊!
殊不知,她胆战心惊生怕遇见的周绍,此刻就孤身坐在那道漆画屏风后。
他面色沉沉地抬起眸,隔着朦胧的屏风也能瞧见殿中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口。
齐家哥哥。
她倒是叫得亲近。
齐和书却是一听这熟悉的称呼就微微红了眼睛。
当日的一切实在突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就不得不另娶他人,到最后,她甚至不愿意再见他一面,只使了小贩夫过来归还他与送她的那银杏簪价值等同的银两,一副再无瓜葛的样子。
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却也明白,她性子执拗,如此行事,定是不愿再与他有牵连了。
他对不住她,也无颜再见她,所以只是将那匣子银子束之高阁,再也没打开过。
但如今不同了。
他望着她,深情又温柔地道:“青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白你,如今为人妾室定然不是你想过的生活,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带着你远离这一切,我们……”
“住口!”
青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蠢到在成郡王府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吗?
她的确因希望落空怨过他,恨过他,也并没觉得因势利导利用他有什么不对,但她并不愿见他在此处丢了性命。所以,不能再让他说出这种诛心的话。
齐和书就见她抚着鬓边凤钗上垂下的珍珠流苏,歪着脑袋笑看他,语气惊异:“怎么,你觉得如今我过得不好?还是,你觉得我不配过这样富贵的日子?”
她穿一袭粉领对襟金丝盘扣衫,下着竹纹洒金裙,通身流光溢彩,精致的眉眼亦悉心描画过,如同神妃仙子一般耀目。
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却从未如此刻般,生出其令人高不可攀的丝丝念头。
齐和书不禁微微移开眼,低声道:“你自然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
“可青娆,你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性子。我也明白你,你以前最想要的就是一副自由身,这王府再多的富贵,你也不得不屈居人下……”
“齐家哥哥。”却见她一脸认真地打断了他。
“你说,我值得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那我是不是也值得最好的男子?”
齐和书愣了愣。
“你不是我的良配。”她摇头笑道。
齐和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的声音:“……为什么?因我不如王爷有权势?”
“不是。”她叹了口气,“王爷比你果决。当日,若是你打定了主意要娶我,你不会拗不过你娘。我与你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你双亲的阻拦,也不是因碧荷,只是因你没能担当起你该担当的事情。”
齐和书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提起那个人,她面庞上都是羞涩与仰慕:“我虽然只是王爷的妾,但王爷待我极好,我需要他帮助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弃我于不顾……我生来身份微贱,需得如履薄冰才能安身立命,如今这样,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了。我愿意……同他过一辈子。
“……齐家哥哥,而你,如今该担当的是碧荷的一辈子。”
齐和书被她的言语和神情哽得说不出话来,他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似滚水一般煎熬,良久才唇齿近乎瑟瑟地张合:“你……爱慕于他?”
他两回进成郡王府,都不曾得见这座豪奢府邸的主人。只偶尔听陈翰林道,出入王府须得万事小心,不可犯了那位的忌讳。
他心中好奇,多问几句,才知晓成郡王入京以来弹劾了不少官员,以致大批京官落马,连一向自恃清高的翰林院也有人被摘了帽子。
这种身居高位又手段狠辣之辈,先前他只是想着敬而远之,待他得知青娆竟是委身于此人,王府里又妻妾成群,处处需得规行矩步,便只替她心惊胆战,恨不得立时带她离开这虎狼窝了。
他自认虽不如对方有权有势,可待青娆一向温柔体贴,无有不应,青娆那样要强的性子,被囿于这四方宅院只会郁郁终日,倒不如随他离去,天高海阔。
哪知佳人听了,却只是睁大了盈盈水目,表情矜持却笃定地颔首:“这是自然。”
周绍原本听二人喁喁低语,虽没有打情骂俏,却也没有格外生疏,便已做好了听到些不愿听闻的话的准备,不想忽然听到她剖白心意的话儿。
外头檐上瓦片的雨珠滴落在石阶上,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下来,仿佛混在雨水里顺着阶下白玉瑞兽的纹理一道淌下,泠泠作响。
他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退后,神魂摇荡地假作才从外头推开北面的门,金丝云纹的玄靴落在青砖上,沉稳有力,吸引了正在交谈的二人的注意。
周绍绕过屏风,便见那道纤细婉约的身影转过头来,迎上他视线时,她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便温声软语地迎了上来:“王爷,外头下着雨,您没有打湿衣衫吧?”
齐和书就见青娆温柔小意地关心着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不服气地去打量那人的眉眼,正撞上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一时脚底发凉,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周绍收回视线,下垂的双眼落在身前的美人身上,声音很平静:“这位是?”
青娆回身,这才注意到齐和书竟然没有同周绍行礼,忙道:“这是随陈翰林进府的齐秀才,齐家从前是陈府里出身的,故而与妾也相识,今日倒是赶巧遇上了。”
说罢,便朝着齐和书使眼色。
后者这才僵硬地低下了头颅,一板一眼地给初次见面的成郡王行了大礼。
对于外客,周绍惯常是不爱拘束这些礼节的,今日却一反常态,直到对方行了全礼,才颔首叫人起来。
开口时,态度却算得上礼贤下士,大方地道:“能入陈翰林的眼,代表你学问上已经有些造诣。既是如此,想来你家中藏书不多,今日便从藏书楼里选两本喜爱的,拿回去细细研读,若有进益,将来也好报效皇恩。”
闻言,齐和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若是没有青娆这一层关系,他或许还会因这位贵人的青眼感恩戴德,可偏偏魂牵梦萦之人立在他人身侧,对方还一副高高在上大方施与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往他心窝扎刀。
说完这一句,男子似乎就失了和小小秀才谈话的兴致,他看了青娆一眼,淡淡道:“走罢。”
青娆连忙跟上。
外头雨势渐大,华丽异常的乌金兽雕花浮云辇轿不知何时已停在了殿门前。
周绍大步往轿子处去,却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随,他拧眉回眸,只见那娇气的姑娘正望着门口洇下的积水犯难,舍不得脚上那双新供的蜀锦鞋被打湿。
藏书楼服侍的人是他特意遣走的,怕的是她当真对齐和书还有情,事情闹大了他不好再保住她。是以雨疾风骤之下,殿外不免狼藉。
原本因她有回护那小秀才的意思而不悦的男子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被他惯得这样娇滴滴的人,连丝毫的苦楚都受不住,哪是什么出身卑贱的男子三言两语就能哄走的。
她生来便是要做自己的女人的。
青娆的确是舍不得这双新绣鞋,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蜀锦,周绍专程分出一些拿来给她做鞋,放在穷苦人家,足够吃用一年了。
眼前骤然投下大片阴影,她抬起眸子,就见方才快步离开的王爷去而复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忽地拦腰将她打横抱起,往轿辇上去。
而门外,原本因王爷无声无息从北面的门进殿的丹烟正苍白着一张脸,瞥见王爷的举动,默不作声地大松一口气。
跟着过来的齐和书望见这一幕,下垂的双手不由青筋暴起,可想起方才青娆毫不留情面的拒绝,又只能一点点泄力地放开手。
对着权势,他其实并不怎么怕,可他记得从前青娆是如何含羞带怯,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的,如今,她这副模样却已经对着旁人了。
她的心里,当真已经没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