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上的笑容淡下去,声音还算柔和:“去罢,朕这里有正事呢。”
美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噘着嘴走了。
掌事太监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便知道这位美人儿以后是没机会伴驾了。
懿康太子走后,陛下性情大变。从前像这位美人这样只知道唱曲拉琴的,根本就进不了福宁殿的殿门。
如今陛下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召幸低位嫔妃,仿佛见着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便能追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似的。
但掌事太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陛下心中极度痛苦所致。皇位后继无人,陛下痛心之至,不愿将皇位传给任何宗亲,更盼着是否有时光回溯之秘法,能叫他再回到意气风发之时。
他看得越明白,当差就越小心,明白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差,是真如提着脑袋在湖边夜行了。
也不知襄郡王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宣他进来罢。”皇帝声音沉沉,没什么生气。
“喳。”
周僖低着头进来时,便见皇帝比半年前至少苍老了十岁,心头一颤,忙跪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皇帝坐在上头打量着他,不由想起了当年给文敬太子做伴读的老襄王,那小子是个滚刀肉一般的货色,只一门心思走小道和太子搞好私交,大事上是半点指望不上他,平日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和气又讨喜。
他一开始瞧不上儿子这个狐朋狗友,但文敬太子走时,满朝文武宗亲,属他最伤心,哭得腰都直不起来。
后来他就给他加封了亲王爵位,又给他的嫡次子许了个国公之位,等懿康太子启蒙后,还选了他家的二小子进宫,继续给太子做伴读。
如今,那个笑眯眯的小子都儿孙满堂了,他的两个太子,却都没留下什么血脉。
想起往事,皇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觉得自己性子愈发偏执了,只是近来瞧着这些有子有孙的宗亲,心里难免嫉妒,尤其是在宗亲中已经有跃跃欲试,想要将他的江山纳为己有的情况下。
“你母亲身子如何了?”他没问是什么事,先同周僖寒暄。
周僖也老老实实的,记着弟弟的嘱咐,不谈府里子孙,只躬谢天恩:“托陛下的福,母亲原是思念父亲,身子有些不好,陛下派了太医去替她诊治,她身子已经好多了。”
皇帝颔首,叹道:“他们夫妻也算是琴瑟和鸣了。”
襄王府里也有小妾,但到头来老襄王更多的还是在为两个嫡子打算,所以夫妻二人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恩爱的。
寒暄了几句,皇帝才问:“你急着见朕,有什么事?”
周僖就换了一番神色,从袖中拿出一道折子,双手呈给皇帝:“禀陛下,这是臣的弟弟英国公周绍今日八百里加急送到臣手上的,还请陛下阅看。”
周绍的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但周僖面圣的机会不多,周绍担心大哥说不清楚,故而还附了一封他写好的折子,让周僖直接面交给陛下。
皇帝听见周绍的名字,神情微微一沉。
周僖是随了襄王爷不着调的性子,对他说的话,皇帝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周绍不同,那孩子也算是打小在他跟前长大的,读书、办差一向都不怎么让人操心,再是沉稳能干不过。
他府上夫人新丧,圣寿节不能上京来,却在兄长出发后八百里加急送了折子来,可见出的事情不小。
皇帝不再多说,看了掌事太监一眼,后者便连忙弯着腰将折子取来,呈给他看。
皇帝戴着玳瑁眼镜一目十行地看了几眼,脸色就倏尔变化起来,沉声道:“把门下省的罗侍中给朕叫来。”
门下省的官衙就在皇城之内,罗侍中很快就赶了过来,见皇帝面色不虞,心里就是一突,连忙上前行礼。
“朕问你,近来可有高塘的折子上来?”
罗侍中一头雾水,看了一眼一旁的周僖,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仔细想了想,肯定道:“近两月来,高塘布政司上的折子只有普通的请安折。”
皇帝面色一变,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扔在桌上,怒发冲冠:“你可知,济州府出了严重的时疫?如今已经传到襄州府去了。”
掌事太监原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到后面色立刻悚然,有些警惕地看了一旁的周僖一眼。
周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为免误会,忙开口道:“禀陛下,臣进京时那韩姓商贾还未回城,臣这一路上也没有半点不适症状。”否则,他才不敢进来面圣呢。
皇帝倒也没那么怕死,但听见他这话也是微微颔首,还死盯着罗侍中:“你下去查,究竟是济州府从未上报此事,还是你们疏漏了。”
襄州府发现时应已经过了许久了,济州府不可能还没发现。周绍的折子都八百里加急递到他眼前了,济州那边竟然还没有半点消息,不知是被谁拦了下来,简直可恨至极!
罗侍中就差跪下来赌咒发誓了:“……臣敢担保,臣绝对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折子。”
心里把刘布政使骂了个狗血喷头,若是真叫他抓住是他隐瞒圣听,他非把那混账东西剥下一层皮不可!
见他一副再冤枉他,他就把头磕破的模样,皇帝气消了些,便挥挥手叫他下去了。
他想了想,高塘的布政使姓刘,和罗侍中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也不是他故意帮他周全的,多半是真没收到折子。
皇帝再看周僖时,面色就和缓下来:“今日的事如果查实了,你们兄弟二人有大功。”
周僖忙跪下来:“臣和二弟不求什么功劳,只盼着伯祖父身子康健,无病无灾。”
皇帝心间一动,叹了口气,目光更加温和了。他想起周绍那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和太子一道起居,大抵对着他也有几分舐犊之情吧。
心间倒是少了许多疑虑,颔首让掌事太监亲自将人送出宫去。
而正在此时,裕亲王的车架进了城门,终于到了皇城底下。
裕亲王进了自家王府,只觉得身心俱疲。
匆匆赶路想要在陛下面前立功,简直要把他的骨头架子都要摇散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高塘那头总算在他进京之前把治疗时疫的方子研制了出来,等今夜他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宫禀报,想来一切都能无虞。
这一夜,裕亲王睡得很安稳。
另一边,罗侍中却一整夜没睡,带着门下省的一众官员把近半年来地方上各种折子翻了个遍。
最后,罗侍中死死地盯着一封折子,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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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三更合一,晚安~
第65章 请罪
高塘布政使刘和豫这半年来没上过什么有用的折子,甚至近期还有这一封给陛下贺寿的折子,因为用辞太过谄媚被底下办事的官员认为是废折,压根没递到御前去。
旁的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未见他刘和豫往上报过半个字,好似高塘是什么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的人间仙境,如今却被襄郡王告到了御前。
罗侍中做到这等位置,对宗亲们的秉性也是颇为了解。他和周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回的事不是冲着他来的,那十有八九,高塘是真出事了。
惹下这么大的祸,不见刘和豫战战兢兢,还有闲心来拍陛下的马屁……
他气得森然一笑,同时也松了口气,此事的确与他门下省无关,刘和豫要找死,那就自己早些死吧!
于是罗大人精神抖擞地等到了第二日,穿戴整齐便一早进了宫回话。
等他出宫时,正好碰见身穿绯红色亲王蟒袍,头戴紫金玉冠的裕亲王进宫。
裕亲王见了他,面上挂上亲热的笑容,问:“罗大人昨夜没歇息好?您忙于公事,也该注意身子才是。”
罗侍中位高权重,是文官势力中排得上号的人物,裕亲王生了争位的心思,自然想好好拉拢于他。
罗侍中却退后半步,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疏离又客气的笑容,拱手道:“多谢王爷关心,臣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的确该好好歇息,才能长久为陛下效力。”
他是老臣了,再清楚不过裕亲王拉他寒暄打的什么主意。别说今日他受了陛下牵连的怒气心情正不好,就是平日里他也不会和这等人有什么沾连。高官厚禄都是陛下给他的,和裕亲王走得近,对他来说没半点好处。
说罢,也不和裕亲王寒暄,便撩袍端带跨过槛,脊背佝偻地走了。
裕亲王脸色一黑,心里暗暗记了这不给面子的老头子一笔,却不敢发作。
两人打了个碰面,却皆是不知为的是同一桩事进宫。
裕亲王到了福宁殿外,请御前太监进屋去通禀,过了两盏茶功夫还不见陛下来传他。他心里打鼓,心道莫非一段时日没在京城,陛下对他更生分了,又等上片刻,才见掌事太监露了面,小心地领他进去。
照掌事太监自己的性子,陛下正在气头上,他是不愿意领裕亲王进去的。
可他毕竟身份尊贵,如今朝堂上还有不少人扯着身份论,道他是陛下最亲近的子侄,若要从宗亲里再立一位储君,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云云……
陛下为这等话发了一回火,可到底也没禁止朝臣如此联想,如今这等传言在外头还是甚嚣尘上。
所以即便裕亲王铁定不能让陛下开怀,他还是得捏着鼻子把人请进去——退一万步来讲,能让陛下发泄些怒气,也是好事不是?
裕亲王却是个不懂得看眉眼高低的,更不怎么注意掌事太监的表情,只满心想着自己要面圣了,该如何把准备好的一番话禀给陛下。
皇帝正坐在御桌前,手里捏着刘和豫那封颇为谄媚的贺寿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裕亲王进来,他看着这个和自己生得有几分相似的侄子,面色微微松缓了些,和他道了几句家常,便想打发他出去:“你长宁姑姑近来常念叨你,既然进京了,便早些去她府上给她问个安。”
长宁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和裕亲王之父,三人一母同胞,皆是先逝的太后娘娘所出。如今太后虽不在了,长宁对裕亲王却还是亲近的,每每进京,两家之间走动也不少。
裕亲王应了一句,却像是没听明白皇帝逐客的意思一般,忽而跪了下来,道:“皇伯父,臣今日来有一事想禀告您……有一忠臣托了臣,想让臣代他向陛下请罪。”
闻言,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问:“什么人要请罪?”
裕亲王轻咳一声,拱手道:“是高塘布政使,刘和豫大人。”
此言一出,福宁殿的温度顿时都往下落了几分,低着头的掌事太监脸色几经变换,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却微微笑了起来,道:“刘和豫啊,他的确是个能干的。怎么,他犯了什么错,还要你来替他请罪?他自己怎么不来?也未见高塘近日上过什么请罪折子。”
皇帝的表情如此和煦,倒叫裕亲王心里高看刘和豫一眼,以为他当真是个人物,在陛下心里印象不错,于是对他要说的话更加有把握了。
裕亲王叩首在地,沉声道:“陛下,刘和豫请罪,为的是济州府一带出现时疫的事。臣上京路上途径济州,刘和豫已经将整个济州府控制了起来,他是有些本事的,只想着先将时疫的事情解决,不敢轻易让陛下担忧,也怕民间流言纷扰影响陛下圣寿,故而没敢上折请罪……”
济州府果真生了时疫!
皇帝心里虽早认定了刘和豫的罪,可听见裕亲王这样说,还是心下一沉。
他忙问:“不说这些,你说,如今济州府的时疫是什么情形?死了多少人?”
裕亲王口中便高声赞叹陛下如何贤明,老天如何护佑大晋,此次时疫,济州府虽死了不少百姓,但,“……刘大人幸不辱命,宵衣旰食与城里和臣送过去的大夫同吃同睡,总算将治疗时疫的方子研究出来了,昨日已经快马加鞭将信儿递上了京城,让臣一并禀告陛下,好让陛下安心。”
皇帝听见有了时疫方子,也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刘和豫虽混账,但到底还有几分才干,敢瞒着,大概也是有几分把握。
可他居然让裕亲王出面替他说情,想到这里,方才心情稍许好转的皇帝又不高兴起来。
高塘布政使也算一方大员,好端端的,竟然和宗室走得这样近,而且这个宗室,还是近来被大臣们提及最多,想要拥立为储君的一位……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刘和豫的用心。
且他才得到时疫的消息,那头济州府连方子都出了,周璲打着请罪的名号,实则是在替自己和刘和豫邀功……
皇帝心里念头转过几道,但面上什么端倪都没有露出,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满意,又吩咐让裕亲王把方子拿给太医院,也送到各布政司去,免得时疫流传开来,其他地方都手忙脚乱。
他刻意没提自己早就知道了消息,裕亲王一大早进宫,自然也没机会听到襄州的消息。
等说完这些,皇帝这才如忽然想起一般,问:“高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了时疫?”
被夸得正得意的裕亲王面色微变,瞟了御前伺候的人一眼,皇帝却没什么表示,只含笑让他继续说。
裕亲王只得又结结实实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道:“陛下,刘和豫犯了死罪!今岁六月至八月,高塘下辖之地大旱,可当时正值懿康太子孝期,朝野内外有不少用心险恶之人试图攻讦陛下,刘大人也是生怕此事传出去会被有心人利用,毁陛下清誉,这才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