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陈府,庄家小院。
彼时刚进了十月,青娆送回家中的书信依旧写着一切都好,还不到她成为英国公房里人的时候。
青玉和郑安在八月成了婚,郑安年纪虽轻,可出门走南闯北也攒了不少银子下来,虽名义上是赘婿,可却办了不少聘礼抬进庄家,府里的四姑娘听闻后也送了好几样添妆过来,一下子更是四邻相贺的热闹风光。
两人成了婚,仍旧住在庄家的小院里。
这一日,青玉和郑安都不当值,青玉便听了庄秉义的吩咐,清点今年送去各个亲戚家的年礼。
青玉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亲戚名单,不由咋舌:她爹也是忒大方,这些人里不少破落户,每年送些野物和半路上就能坏了一半的果子的人都是少数,多的是一毛不拔,把年礼当接济的人。
“等我当家了,这些亲戚我才不走动了,隔得恁远。”青玉就拉着郑安小声嘀嘀咕咕。
郑安一边顺从地点头,一边小心地查看岳父的踪迹,生怕这离经叛道的话被岳父听了,媳妇又得挨鸡毛掸子。
不过自从二妹去了襄州府后,两老大抵是看眼前只有一个女儿了,脾气好了不少,不再动辄拎掸子了。
他轻笑了一声,青玉以为他心情好,倒也来了兴致,缠着他问:“你当真一点儿不记得家里的事了?有没有还有印象的亲戚?你大胆说出来,说不定将来还能寻到亲呢。”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你放心告诉我,我肯定不跟师父说。”
说的是郑安在护卫队认的师父,如今也算是半个爹了。
听了前面的话,郑安眸色本有些深沉,可听完后半句,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小的事,哪里还记得?”
“是吗?”青玉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怎么觉得,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十岁了?也该是晓事的年纪了吧。
郑安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同妻子多掰扯,便笑着转移话题道:“说起年礼,也不知二妹在襄州府如何了。说起来,近来我和门房上的颜老九常在一块儿吃饭喝酒,酒后倒是听他说近来常有襄州来的信件,没过夫人的手,直接送给了四姑娘。”
今年格外多出来的,便是送去襄州府那头的东西,一处是给青娆,一处是给胡万春一家的。故而郑安提起这个,倒不违和。
青玉一向对青娆的事上心,一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忙问道:“是青娆写的信吗?”
青娆是四姑娘的旧主,若是两人时常通信,倒是很有可能。
郑安却只摇头:“那颜老九说了,自打去岁起四姑娘就常有这样的信件,每每只叫她屋里的瑞香去取,那信上盖了严实的戳,颜老九好奇也不敢乱拆,且姑娘给他的封赏后,他也是喝多了,炫耀时不小心朝我漏的。”
去岁……那时青娆人还在府里呢。
青玉点了点头,心里却起了疑心。
她听青娆说起过,去岁时,那个瑞香才刚被提进院,还只是个粗使呢。这样的丫鬟,四姑娘怎么会派她去拿重要的信件?那时候,彤雯和青娆才是四姑娘面前最得脸的。
且究竟是什么信件,四姑娘还要瞒着夫人,自己暗暗打点门房上的人为她所用?
从前的事她无心去管,可如今她二妹可在襄州府,这信……是否会牵扯到她?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等青玉再去门房上托人出去给她买东西时,她就有些惊讶地问:“欸?怎么这两回都没瞧见颜老九?”
门人就笑嘻嘻地道:“姐姐还不知晓?日前颜老九的老家来人寻他了,说是他的兄长嫂嫂,说他如今家里好过了,想赎他走,花了不少银子求主子放人呢。现在府里上下,谁不羡慕他?”
“哎哟,那可真是大喜事。”青玉一脸喜笑颜开,很替他高兴的模样。
府里不少外头买来的使唤人,不是家贫就是家中爹娘兄嫂不慈,能被卖进来的都做好了当一辈子下人的打算,谁能料想到还有这一日。
门人是真羡慕颜老九,青玉的一颗心却直往下坠。
她面上瞧着大大咧咧,涉及要紧的事情,心却比谁都细。这也太巧了,前几日颜老九才在郑安面前漏了口风,这么快,他的家人就发达了,找到了府上将他寻走,似乎还是个很远的地儿。
是真被家人寻走了,还是……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再也无法忽视心里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和不安。
但面上,她装得比谁都镇定,一路不疾不徐地边和人打招呼边回了家。
回到家里,她立时关上了门,面色沉凝地写了一封信。等夜里郑安回来,从窗外见屋里昏暗一片,还以为青玉等不及先睡了,等推开门,却被立着的黑影吓了一跳,差点没忍住拔了刀。
“是我。”
郑安缓了口气,忙关上门,又点了一盏烛,摇摇头:“人吓人吓死人,下回可不许再吓我。”
他还在同她开玩笑,却见烛光下,年轻的妻子面色惨白,一双手儿冰凉地碰着他火热的掌心,细声细气,一字一顿道:“郑安,我给青娆写了一封信,你务必尽快托外边的关系,不经府里人的手,悄悄送去襄州府。”
她一边说,一边簌簌地落泪,看得郑安心颤,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睛。
郑安拉住她的手,连声应下,等她情绪稳定了些,才温声道:“信我会送的,只是阿玉,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我们如今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人,有什么事,你也该告诉我。”
青玉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又坠下几滴泪珠儿。
或许是姊妹同心,她虽说不出什么,却总觉得,这次这件事十分要紧,要是不及时告诉青娆,或许会影响她一辈子。
郑安待她的好,也让她放下心里的矫情,慢慢地将自己的感觉说给她听。说罢,她有些急切地拉着他的手问:“你说,我猜的有没有道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郑安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冷肃了。青玉的话音他能明白,她是怀疑,二妹被送去襄州,一开始就是四姑娘的阴谋,所以她才这么介意颜老九酒后对他失言的事。
但他是男子,外头的污糟事见多了,想得也更深一些。
陈家将二妹送去国公府,不论是夫人还是四姑娘的主意,对四姑娘的妨碍都不算大,顶多会叫她失了从前忠心耿耿的下人的心,这对主子来说,多么不痛不痒。
能叫她这样忌惮,连夜将颜老九赶出府去,绝了他们再找他探听的路,那信上写的,恐怕是能握住四姑娘命脉的东西。
或许,会关乎别的主子。
郑安便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外面找人送信,必然会让二妹早早心里有数的。”
这种事,他万万不会再让妻子沾手。一个不慎,说不得就会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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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7章 咯血
方氏产子的消息传到正院,床上半阖着眼儿的陈阅姝还未待如何,一向稳妥的黛眉倒先失手打翻了烛台。
好在外间守着的黛兰听见动静冒了头,见满壶的茶水摆在桌上,眼疾手快地将那撩起的火星一把子浇灭了,这才没引来正屋走水的祸事。
黛眉白了脸,立时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
她打小就跟着大姑娘,出嫁也是配了府里的管事,一向将大姑娘视为她的天,只没想到那一向跋扈的方氏竟有这样好的命数,生下个哥儿来。本就颇受宠爱,日后岂不更是嚣张无度。
她为大姑娘感到委屈,更觉得正院被人火辣辣地打了一巴掌。
陈阅姝见她这模样,顿时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发烫,满瓮的雪水也不知能不能将这灼心的感觉化开。
黛眉吓得膝行过去替她拍心口,又让黛兰将茶炉子上一直热着的川贝梨子水盛了一盏送过来服侍陈阅姝用下,陈阅姝这才慢慢将咳嗽忍了进去。
黛眉仍不放心,对着黛兰道:“再熬些药来。”
黛兰领命而去,她熟门熟路地到一边茶房的柜子旁开了锁,取出大夫开好的一剂药,在月色下展平了药包,又从腰间系好的荷包中取出一物,替换进去,再将所有痕迹抹平。
做完这一切,她面带几分焦急地出了茶房,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小灶房门口,拍醒了灶上守夜的人:“快开门!夫人那里急着用药呢!”
灶上的婆子吓了一跳,一边跳起来一边梗着脖子看灶上的火,好在她虽然打了个盹,但火还没熄。
她松了口气,揣着满面的谄媚开了门,见了黛兰立时给她福了一礼,嘴里道:“哎哟,这更深露重的,怎么劳动姑娘跑一趟?”
又殷勤地端了一碗灶上热着的羊肉汤,撒了一大把的葱花,拣了一碟子小菜放到她跟前:“这汤是干净的,只是比不得主子们那儿用的鲜香。姑娘且用一口暖暖身子,奴婢来熬药,必不会误了姑娘的事儿。”
灶房的人巴结正屋里服侍的丫鬟是惯例了,黛兰提着一颗心,却不敢叫那婆子看出端倪来,便竖着眉头道:“若是误了夫人的事,别说你,就是我也要挨板子的。快去!”
婆子忙接过药包,在黛兰余光的注视下将所有药材都放进了夫人专用的药砂锅,认认真真熬起药来。
黛兰放了心,装作被羊肉吸引的模样,就着半碟子小菜吃了一整块炊饼,又喝完了一整碗羊汤。等婆子再来献殷勤时,黛兰就不肯受了。
“急着回去给夫人用药呢。”等熬好了药,她就急匆匆地拎着盒子走了。
婆子见她那模样,看了一眼东边灯火通明的院子,又看一眼正屋的方向,心里犯嘀咕:这么大阵仗,该不会真是夫人的身子不好了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她只是正院里的烧火婆子,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走出去旁人都高看一眼。若是夫人没了……婆子打了个寒颤,却不愿意再深想。
她消息不灵通,并不知晓照春苑那头今儿个晚上到底有没有生下个带把的小主子。若那位主子正有这样的好命,夫人又撑不住了,那他们今后的日子可真是难过了。
黛兰提着盒子回到正屋,见夫人白着一张脸半卧在榻上,连忙将药端出来呈上去。
黛眉接过,熟练地将药倒了一小口在盅盖里尝了,这才扶起陈阅姝一点点给她喂进去。
黛兰垂首立在一旁,袖子下的手掌却紧紧攥了起来,心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
陈阅姝喝了这药,却像是好过了不少,甚至能躺下了。黛眉这才松了口气,眼含热泪地回身和黛兰对视一眼,黛兰也连忙作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而后,她悄悄离开了里间,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早是冷汗透襟。半晌,四顾无人,才脱力地扶着床角,瘫软在地上。
一味药。
她仅仅是换了一味药,据说药性和原方的那味药相仿,寻常人喝了也不会有事,但陈阅姝喝了,却会大大损伤她的身体。
这事儿说得玄乎,她不敢全信,正好今夜方姨娘生下儿子,将正院搅得心神不宁,她这才敢趁乱换了药给夫人喝下,好在二人的确被外头的事闹得食不知味,并没有察觉到这药的味道有什么变化。
方氏这个幌子很好用,等明日一早,夫人的身子更糟糕了,外头的人也只以为是夫人善妒,气坏了身子,不会往别处深想。
她不住地在心里用各种话劝慰自己,一直坐到快天明时分,才听见里头忽然有了动静。
“夫人!”
本在睡梦中的陈阅姝,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汗涔涔地坐起来,捂着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黛眉人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抚着她的背顺了好一会儿,正打算照往常一样给夫人用盏川贝止咳,哪知这回,夫人伸开手掌,手心里竟是一团暗红色的鲜血。
陈阅姝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血,呆滞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
老天待她何其不公?方沛娴才生下一个儿子,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老天却要收走她的命,这是要给她儿子洗三送贺礼不成?
她眼角坠下一滴泪。
昨夜她听见方沛娴产子的消息,其实是早有预料的,所以她表现得还不如黛眉伤心。但没想到,她连她自己都不了解,她心里,竟对方沛娴嫉妒到了这种程度吗?
怪不得老王妃和妯娌一直说她善妒,没想到她真是心胸狭窄,半点不容人啊。
她越想,脑子越混沌,神色更木然,迷蒙之间,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黛眉尖叫一声,划破了正院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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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娆陪着周绍等了一宿,待听到方姨娘那头的消息,她心里先是一凛,而后便忙笑着给周绍道喜:“奴婢恭喜国公爷,又得一子。”
国公府子嗣单薄,周绍对着老王妃屡屡维护陈阅姝,但心里是很高兴的。他笑着颔首,手一挥,便吩咐等在外头的高永丰道:“方姨娘生下小公子,立了大功,你去开了库房再给姨娘送些时兴的缎子和首饰过来。”
他顿了顿,又含笑对着房里众奴仆道:“你们服侍姨娘有功,这个月的月例银子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