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鹤哥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自信地喊了一声大伯母,接着便好奇地打量着和母亲生得相似的妇人,听见母亲又说了一遍,才团着手奶声奶气地道:“外祖母!”
大夫人笑得眯了眼:“哎!”
应了一声,却见鹤哥儿并不怕生,竟半歪着身子张着两只手要她抱。大夫人连忙接住这小团子,抱在怀里香了几口,祖孙俩咿呀戏语了几句,她才回头指着四姑娘和七姑娘道:“这是你四姨,这是你七姨。”
鹤哥儿就跟着学舌。
一边学,一边歪着脑袋看了看,又朝母亲笑:“母亲,两个姨姨和你都长得像!四姨要更像!”
陈阅姝就点了点儿子的额心,笑得宠溺:“姨姨们是母亲的姐妹,自然长得像。”郡王妃听着,就笑看了一眼旁边,道:“正是呢,鹤哥儿,你瞧瞧,你和五姐姐不也长得像吗?”
说罢,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才怯生生地走过来,给几个长辈行礼道:“大伯母,外祖母,四姨,七姨。”
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桃红织金蝴蝶穿花的裙衫,头上戴着一对南珠珠花,通身的打扮也是富贵的,论起气度却不如病弱的鹤哥儿。
大夫人打量了她几眼,就想起她是周绍那个难产去世的钱姨娘所生的庶女敏姐儿了。
“这就是敏姐儿吧?倒是头一回见,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她笑着赞了一句,敏姐儿虽然性子怯懦,可生得的确不错,看得出她的生母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否则凭着这个女儿也能在国公府有一席之地。
敏姐儿被夸得有些羞涩起来,往帐子后头躲了躲。
大夫人就朝丫鬟看了一眼,对方立刻呈上来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里头放着她一早备好的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鹤哥儿的是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敏姐儿的是一对带小铃铛的赤金镯子。
四姑娘、七姑娘也各自将自己备好的见面礼递给两个孩子的乳母。
鹤哥儿倒是最喜欢四姑娘送的小鸡啄米的玩具,拉着姐姐回到罗汉床上就同玉连环、七巧板等物一道摆弄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陈阅姝看在眼里,眸光微微一闪。她还当她这位四妹妹为了压过她会故意送些名贵的东西给鹤哥儿,却不想她打了投其所好的主意,送了取巧的小玩具。
这时,从外头进来一位身着茜红色梅花对襟褙子的年轻妇人,她手上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心地一路端起来放到陈阅姝的床前。
“夫人,今日的药熬好了。”靠得近了,大夫人都能闻见她身上浓浓的药味,显然没有假手他人,一直在一边盯着的。
“这位是丁姨娘。”陈阅姝见母亲疑惑,便笑着开口介绍道。
大夫人听了,目光中就多了一丝犀利,上下打量着周绍的这位妾侍。
她年约二十二三,年纪还轻,打扮却是往普通不起眼的方向去,随云髻上只插了一对赤金玫瑰的簪子,姿容亦只是中等偏上,提唇微笑时,立刻就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印象。
听到主母开口,她似乎才晃过神来,连忙福身道:“奴婢丁氏,方才失礼了,还望郡王妃、夫人和几位姑娘莫怪。”
丁氏在周绍通房的位置上呆了许多年了,又自打敏姐儿落地后便抚养她,府里人人都因敏姐儿的缘故高看她一眼,她却仍能一口一个奴婢,倒是将位置摆得清楚。
“何必这样生分?”大夫人笑着挽了她起来,又问:“这是熬的什么药?”
显然是有些不放心丁姨娘。
不等丁氏开口,陈阅姝就道:“昨日国公爷又为我请了个大夫过来,换了个方子,说吃来试试。”她拍拍丁姨娘的手,乐意在庶女面前给她体面,“丁氏早上来给我请安后就亲自盯着丫鬟们熬药,也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丁氏连忙摇头,“奴婢只盼着夫人早日大好,这府里的事情,一桩半件的也离不开夫人啊。”
闻言,大夫人眼中的警惕消退了些。
她听长女提过,这个丁琼玉,原是贴身服侍国公爷的丫鬟,后来因着她多年无子的事由,老王妃除了抬举了方氏,还一并将周绍身边的两个丫鬟都抬成了通房。丁氏生得不算美,能得这机缘全因府里的老人看了,觉得她的身形是好生养的,又有自小伺候周绍的情分在,便也选了她。
后来,好生养的丁氏这些年却没消息,反倒是另一个通房钱氏很快就怀上了孩子。钱氏生产时不幸血崩而亡,从来和她交好的丁氏就被选成了周绍庶长女的养母,有了这个女儿,丁氏纵然木讷普通,周绍三不五时地仍会去瞧瞧她。
可丁氏并没有恃宠而骄,反而侍奉起主母愈发殷勤,晨昏定省从来不断,端盆打扇做起来也是半点不难堪。陈阅姝见她这样恭谨,渐渐地也给了她一些体面,还替她挡了不少方氏的刁难。
所以丁氏这话倒像是真心的。若陈阅姝倒了,方姨娘得势,她仗着自己良妾的身份和周绍的宠爱,还不知会如何对主母从前的拥趸。
大夫人原本在想,长女病重,姑爷屋里这些人会不会都耐不住性子开始蹦跶,见了丁氏如此做派,心倒是放下了一半。
可惜,她的心放得有些早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外头就有丫鬟急匆匆地隔着帘子禀报:“启禀夫人,我家姨娘自晨起时便不适,早饭也没怎么用下去。听闻郡王妃娘娘过府了,还请夫人开恩,叫东府的太医给我家姨娘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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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4章 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主母的娘家人来探望,宠妾的婢女却前后脚般地闻风而动,嚷嚷着要请太医,这事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主母。
站在后面的青娆不由飞快地睃了一眼床榻上的大姑奶奶。
但陈阅姝就像没听到似的,神色依旧温和地笑着和丁姨娘说话,甚至还从一边的黑漆描金匣子里拣出一支晶莹剔透的梅花簪赏了丁氏:“如今也是正经的姨娘了,头上戴的未免太素了些。”
丁氏原是伺候周绍的婢女,抬为通房后膝下也没有子嗣,也是去岁陈阅姝在老王妃面前提了她素来侍奉她恭谨,又一直抚养着敏姐儿,不好无名无分地叫敏姐儿心里不自在,这才在今年选了好日子抬成了姨娘。
只是,丁氏以婢妾之身抬为姨娘,到底和方氏的身份还有差距。
坐在一边喝茶的郡王妃看了一眼,笑道:“这梅花簪可是内造之物,弟妹竟也舍得拿出来赏人。还不快谢过你家主母?”
丁姨娘看了那黄澄澄的金叶片和玫红的玉石花瓣,眼睛也是一直,立刻欢天喜地接了下来:“谢主母赏赐。奴婢天天要照顾五姑娘,故而不敢戴太多首饰,怕她跑动起来追不上。”
“敏姐儿可是文静的姑娘,再说,还有她乳母照料,哪里需要你这般小心?”陈阅姝听了,眸中的柔和之色增添了些。都是做母亲的人,自然懂得母亲悉心照料孩子的心情,丁氏这样小心,她心里倒是喜欢的。
状若无事地说笑了几句,青娆才注意到国公夫人的眼神扫过她的管事娘子青黛,后者会意,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陈阅姝脸上的神情就更淡然了。
这些时日以来,眼看着方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心中不免有对那孩子是否会抢了鹤哥儿位置的忧虑,可她也心知,国公爷很是重视方氏这一胎,她没法在国公爷的密切关注下无声无息地除掉方氏的孩子。若她执意要做,不免会将方氏逼入穷巷,而她身子骨不行了,等她去了,她无法确保后院的权柄是否会暂时落在方氏手里,所以她不想激怒方氏,为的就是保全鹤哥儿。
因而,国公爷给她的赏赐和府里捧高踩低的下人对照春苑的逢迎,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哪怕是她借着腹中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国公爷邀宠,她也忍了。可今日这种时候,她娘家的母亲和几个妹妹都在,隔房的嫂子也在,她无事生非,专程派个婢女来打她的脸,这就过火了。
“黛眉,去叫那丫头进来吧。”
“是。”
稍倾,一个圆脸的婢女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不同于起初的得意洋洋,被晾了好一会儿的婢女神情中多了一丝忐忑,但想起主子的嘱咐,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将方才在门外高声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阅姝笑了笑,看向郡王妃:“方氏这胎实在是不安稳,三天两头地有些不适,我这心里也总记挂着,既然这婢子来求了,还劳大嫂在胡太医面前说说好话,请他过府给方氏好好瞧瞧?”
郡王妃提了提唇,目中闪过一抹讥诮。
妯娌多年,陈氏就是不把话说明了,她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她是不爱与这些妾室争风吃醋不假,可却容不得别人挑衅她正室的尊严。方氏敢在今日上门讨不自在,陈氏真遂了她的愿才怪。
且胡太医还是当初婆母病了,陛下想起从前先太子和公公的情分,专程派了过来服侍这个侄媳的,就连她也没敢劳动胡太医给自己请过几次脉,方氏一个妾室,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脸?
她就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漫不经心道:“不巧,府官大人家中有亲眷身子抱恙,一早便上门请去了,没个三两天回不来。若是你家姨娘等得,倒也无妨。”
那婢女听着神色一变,明明心知胡太医就在东府里住着,却没敢反驳郡王妃的话——知道正院来了客人尚且能用一个府里消息传得快的由头,可连东府里住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若是被郡王妃当场发作,一个窥探皇室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竟是这样……这可真是不巧。”陈阅姝的神情有些遗憾,说着说着就咳嗽了起来,一边服侍她的丫鬟扶云连忙送上一盏温水,饮了下去,才好些。黛眉就接了主子的话,神情似笑非笑:“方姨娘既然这样急,为国公府子嗣计,佩心妹妹不如去东府典药署请一位医官来,反正咱们府上药藏处的大夫和女医都不中用,没能瞧好方姨娘的不适……”
佩心听着黛眉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脸色几变。
她虽奉了主子的命来请太医,可胡太医和两府上供奉的医官和大夫不是一个级别,传出去也无妨。但东西两府本是同支,当初分家之时,原先亲王府良医所的两位八品工正按着规矩回了京城,但其余的医官都被均分到了两府,医术上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东府到底是郡王府,典药署的领头人是九品的官职,国公府的药藏处则没有品级,可俸禄也丰厚。
黛眉这药藏处“不中用”的话传出去,日后她们照春苑得脸的下人是甭想去药藏处请医了,就连方姨娘,说不定也会被那些心比天高的大夫暗暗使绊子。
她咬咬牙,强撑起一抹笑:“既然胡太医不在,那我们还是去药藏处请医就是,免得耽搁了。”
郡王妃却不高兴了:“你这婢子,专程来戏耍我们不成?既然西府的大夫们不得方姨娘心意,你拿着我的牌子去东府请医就是,免得回头你家国公爷见了我,还要说我这个做大嫂的不尽心。去罢,等江典药替你家姨娘看完了病,即刻叫他到正院来给你家主母回话。”
这下子,佩心真如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
大夫人眼看着妯娌两个这一台戏,锋利的眉眼总算柔和了下来,又亲自接过茶盏给长女喂了一盏温水,眼看着她面色好些了,才转而去看鹤哥儿。
她坐在罗汉床上含饴弄孙,不时喊四姑娘和七姑娘逗着鹤哥儿说话,高兴得不得了。郡王妃也难得有些神清气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阅姝说着府里府外的事。
黛眉见屋子里乌泱泱一群人,伺候的丫鬟太多,算着那佩心回来恐怕还要些时候,便给谷雨去了个眼色。
谷雨便笑嘻嘻地拉了跟着大夫人来的几个婢女并郡王妃的婢女去茶房里吃茶:“……主子们这里有黛眉姐姐她们伺候,姐姐妹妹们也去茶房松快松快。”
青娆站了半晌,腿也是有些酸麻了,便随着众人去了茶房。茶房里有新鲜的瓜果点心,热腾腾的茶水,论品质虽然比不上方才在房里的那些,却也是难得的好物了。
这厢人一少,谷雨便注意到了这个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妹妹可是伺候四姑娘的?”她笑着和她搭话。方才在房里时,她注意到四姑娘给这丫鬟递过一块点心,看起来对这丫鬟颇为照顾。
青娆从前从来没有见过谷雨,倒是黛眉、黛兰、扶云、扶柳几个,俱是当年大姑奶奶出嫁时带的丫鬟,看行头,如今要么是管事娘子,要么也都是一等丫鬟了。
“如今是在大夫人房里伺候。”青娆笑了笑,算着谷雨的年龄,问:“姐姐瞧着面生,不曾在陈家见过,可是自来就在国公府做事的?”
“爹娘原先伺候过老王爷、老王妃,故而有福分伺候主母。”谷雨笑得很腼腆,像个羞涩的邻家姑娘,没什么城府和心机。可这样的年纪就能被陈阅姝信任,挤掉了她带过来的诸多陪房和陈家家生子,爬上大丫鬟的位置,青娆一细想就知道她不简单。
果然,她虽然只是随意答了谷雨的话,却不知怎么叫她注意上了,后头竟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流连。青娆看过去,对方就笑眯眯地拉着她说话,言辞间对大夫人平日的起居很是好奇。
青娆微微捏紧了手心。
大夫人的打算,在没同大姑奶奶讲明前,就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打算。在此之前,她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否则等着她的只有一条死路。
看见方才陈阅姝和赵氏的一唱一和,她心知这位大姑奶奶绝不会给挑衅她位置的人好果子吃,方氏是如此,即将被她娘家人强塞进她府里的青娆,又怎能确定在她心里自个儿不是如此?
谷雨疑窦的眼神在庄青娆身上落下许多次,见她始终一脸镇定,自在地同旁的丫鬟说着衣裳首饰,糕点果子,便也暂且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她多心了。
大夫人她们并未等太久。
很快,白胡子的江典药就提着药箱来了,拱手道:“回禀郡王妃,国公夫人,方姨娘这一胎瞧着还好,下臣给她开了一剂补药的方子,她吃上几日也就没有大碍了。”
听得这话,赵氏的脸上就明显有些不屑。
医家出诊高门大户,从来都没有无功而返的。即便是主子装病,也会应和着她的话全了体面,开的是补药,足以证明方氏根本就是故意邀宠。
陈阅姝咳嗽了几声,让黛眉赏了江典药些银子,又一脸忧心忡忡问:“可我看着,方姨娘一直病恹恹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您说,是不是她平日里走动得太少,腹中孩子不大强健的缘故?”
江典药接过银子,弯着的腰微微一顿,旋即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若是姨娘能多在园子里走走,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原是这样,我还想着她安生在院子里养胎会更好呢,不是您说起,倒是误了事。”陈阅姝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佩心,道:“既然如此,回去转告你家姨娘,日后晨昏定省不可废,她多到我这儿来走走,对孩子更好。”
佩心抬头,没错过主母眸中一闪而过的凛冽。
她悔得差点咬了舌头,回去给姨娘传了这些话,姨娘还不知要气得如何发落她呢!
陈阅姝却懒得搭理一个丫头的死活。
她原先是为了避嫌,在方氏恃宠而骄三天两头不来给她请安后也不怎么过问,怕的是她在她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好给周绍交代。可如今方氏早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甚至还有闲心来肖想不该想的东西,既然这样,她也该给她紧紧皮子,免得她得意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相比自己,方氏才更重视千辛万苦怀的这一胎,哪怕她故意折腾她,她都会咬着牙保住这一胎,何况只是区区请安。
陈阅姝觉得自己有了鹤哥儿后,将一些事情把得太松了,无形中也给自己添了不少气受。如今借机发落了她,倒是心情好了不少。
只是这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