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坐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跟轿的婆子才在外头笑着道:“亲家太太,两位姑娘,到了。”
大夫人就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平静,四姑娘笑了笑,上前扶住母亲的手,后头跟着的七姑娘眼睛一转,也笑眯眯地上前来扶住了大夫人的另一边。
在外人面前,自是母慈子孝,跟十指一样长短似的。
众人一路被殷勤地引进去,只见燕居堂里的丫鬟皆身穿湖绿色的衣裙,个个年轻秀丽,齐刷刷地朝大夫人等人福礼时的场面颇为养眼。
转过几道抄手游廊,又走过两进院子,才到了老王妃所居的正房。
这一路的排场早将七姑娘给吓坏了,陈家虽富庶,却也从未住过这样宽阔的宅子,这郡王府光是老王妃寡居之地就有三进,听闻襄郡王妻妾不少,零零总总加起来,岂不是和一个小宫城差不多了?
到底牢记着嫡母出门前的敲打,纵然心有畏惧和羡慕,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学着四姐的样子,微笑着和仆妇们点头。
主子们一路有轿子坐,青娆可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她走得腿肚子都酸软了,看见了燕居堂的牌匾才松了口气。
大夫人领着两个姑娘进了屋,便见一位身穿丁香色仙鹤纹,皮肤白皙,体态微丰的妇人被扶着站了起来:“亲家太太,许久不见了。”
说话的人便是老襄王妃董氏,她瞧上去年纪只比大夫人大上几岁,但实际上则大上十岁有余,只是董氏仪态雍容,神情温和,一看便知是积年养尊处优的人物,倒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
扶着她的妇人头戴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大朵,绚丽夺目,她身量纤细,生着一双凤眼,看人时不自觉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见了大夫人也只是笑笑,一脸关怀的问:“听二弟说大夫人先前病了一场,不知眼下可好全了?母亲一直挂心着您路上安不安稳,一日里要念叨两三回呢。”
和宗亲结亲就是这点不好,虽大夫人是郡王妃的长辈,可按照品级诰命,她却得给她行礼。大夫人脸色不变,先带着女儿们给老王妃行礼,弯了一半的腰被老王妃忙不迭地扶起来,这才免去了对郡王妃赵氏行礼的尴尬。
只是两个晚辈那里就免不了按照规矩给老王妃和郡王妃行了全礼了。
“见过王妃,郡王妃。”四姑娘率先笑盈盈地走上前,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廷礼。
老王妃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问大夫人:“这是……”
“这是我家四姑娘,后头那个,是我家的小七。”
四姑娘,那便是陈氏一母同胞的嫡出妹妹了。
老王妃心中有数,陈大老爷在京城时和老二说的那一番话,老二回来了也曾隐晦和她提起,只是他没有一口应下,而是更看重元娘的意思。此刻见这位四姑娘规矩很好,生得样貌清丽,身材窈窕纤细,皮肤又是赛雪般的白皙细腻,笑起来时脸颊上的梨涡更添了些孩子气的甜美,心里便多了几分喜欢。
元娘的性子的确能撑起来一大家子,只可惜脾气太倔,轻易不愿意低头,这才和老二生分成这样。若是娶进门的续弦性子温婉些,或许幼子回到内宅也能顺意些。
至于后头那位七姑娘,到底是庶出,规矩上差了不少,且年纪太小,成不得事。如今二房虽然有了嫡子,可鹤哥儿身体太弱,一有个头疼脑热她就揪着心,生怕不好,等续弦进门,还是该尽快给幼子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等给两个姑娘见面礼时就有了些差别。
四姑娘得了一个羊脂玉的玉牌,七姑娘则得了对赤金玉簪花的簪子。郡王妃有样学样,给四姑娘的见面礼也要重上一些。
大夫人看在眼里,心头一松,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
作者有话说:凌晨先更一章3000+,今天晚上会再更6000+
第23章 妻妾
大夫人坐着和老王妃寒暄了一阵,便起身告辞:“……想着去国公府瞧瞧我那女儿,也不知她身子骨怎么样了。”
提起陈阅姝,老王妃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请了好些大夫,也换了几副药了,身子还是不见大好。”她叹息着,见大夫人白了脸,忙又慰道:“许是这阵子气候不好,等天再暖和些,也许就见好了。”
话虽如此,可说话的人和听着的人心里都有数——京城和襄州府一带的名医都看过了,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曾被请来过,陈阅姝这身子已然是补不起来了,端看还剩多少日子罢了。
老王妃就提出要和她一道去看陈阅姝。
沈氏正要点头,帘后却有小丫鬟禀道:“王妃,郡王妃,方将军求见。”
老王妃脚步一顿,继而笑着挽着沈氏的手道:“有外客来访,不如让郡王妃先陪您过去,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亲家太太勿怪。”
沈氏听见这个“方”字便眸光一闪,见老王妃不准备解释什么,便也不多问,只笑道:“亲家这是哪里的话,原是一家人,平日里元娘写信回家,每每也都提起您对她的照顾,就是亲女儿也就如此了。倒是我们一家常在京城,来一趟颇不容易,许多事也难免疏忽了,为人父母,当真是不称职……”一脸愧疚的模样。
老王妃眉心微拧,片刻后又松开,笑笑道:“亲家太太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懂规矩明事理的,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不知你费了多少心血,又怎么能说不用心?将来谁家娶了四姑娘或是七姑娘,都是顶顶有福气的。”
闻言,沈氏的笑意更深了些,也不再不知趣地拖着老王妃给准话,带着众女与郡王妃走了。
进燕居堂时几人坐的是轿子,等要去隔壁的国公府时,外头便换了三辆翠幄清油车侯着。
出了正屋,郡王妃赵氏的态度倒更热情了些,她对沈氏道:“家中有个族妹嫁去了陇州,这一向写来书信都叫我好奇,听闻大夫人娘家便是陇州人士,不知您可耐烦同我讲讲陇州的风土人情?”
沈氏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笑了:“郡王妃想知道什么,待会在马车上我慢慢说给您听。”
赵氏虽是晚辈,身份却尊贵,两人有来有往地寒暄,也是寻常。
见大夫人和郡王妃上了一辆马车,四姑娘看了七姑娘一眼,道:“妹妹便坐后头那架吧。”说着,拉着青娆的手上了马车。
七姑娘早习惯了,她这四姐姐自打病了一场后便不怎么耐烦和她们几个庶出的姐妹往来,她反倒松一口气,免得还要时不时应付嫡女假惺惺的关切。此刻身在襄郡王府,规矩那般大,她自个儿一架马车,倒还松快。
郡王府的马车并未从两府连通的夹道走,而是绕了一圈从国公府的正门进了府。
赵氏端坐在一侧,给大夫人斟了杯茶递过去,道:“说起来,西府里方姨娘的哥哥也真是争气,其父在战场上牺牲时他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什么实惠还未落到,如今倒也凭着本事在行伍里立下了身。细算算,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便已经坐到五品武义将军的位置了。”
大夫人一听,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上回听说方氏这个兄长的消息时,他才是七品的副尉,这没几年的功夫,竟是一飞冲天地成了五品官了。
虽只是地方上的武将,可如今真论起来,方氏也能算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了。
方才小丫鬟来禀时,她就疑心所谓的方将军是否是方氏的娘家人,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也是王妃待人宽厚,像我们家,这等妾室的娘家人哪里能当成正经亲戚来往,过年过节时打发些银子做节礼,也就罢了。”沈氏捏着帕子,话里有话。
说是凭本事坐上的这个位置,可究竟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还是自家妹妹的枕边风?她心头冷笑,便有心刺上一刺,看看郡王妃的反应。
“可不是?”赵氏如同找到了知音般,笑着叹息道:“我家王爷在府里纳了那些个姨娘通房的,可就是出身最高的,王爷平日里也是不当做正经亲戚来往的,就是破天荒见一面,也是打个照面就走了。哪像方姨娘,仗着和二弟一道长大的情分,也不顾忌母亲她难不难堪,动不动就要上门来问安,真是让我替她臊得慌。”
“到底也算是亲戚,王妃的婶母不正是这位方将军的姑祖母吗?若是论到这一层,互相走动走动也是寻常。”沈氏接了一句。
赵氏的表情就更不屑了:“原是当做正经亲戚家的女儿养在我们府里的,谁晓得她自个儿自甘堕落,放着好人家的正室不去做,非要死乞白赖嫁给二弟做妾。若不是当年二弟子嗣不丰,看面相的先生又道方氏有子女福分,婆母又怎么会抬举她?当真是叫老人家的脸都丢光了。”
妯娌关系,从来都是微妙的。
从前陈氏多年无子周绍也一直未纳妾时,赵氏看着自家满府的莺莺燕燕,很是嫉妒了她一阵,可后来老王妃做主,成全了方氏的小心思,叫她成了周绍上宗室玉牒的良妾,赵氏就多了些同情。
如今眼看这妯娌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府里的宠妾倒是甚嚣尘上摆起架子来,她心里更多的就是同仇敌忾之情了。
她与陈氏,还算是出身相当能争个有来有回,可方氏算个什么玩意儿,如今也敢鼓动着她哥哥来肖想国公夫人的位置!想到万一周绍被这样的女人迷了眼,真动了扶正的心思,日后要和她一道在老王妃面前尽孝,赵氏心里就怄得不行。
幸好陈氏的娘家人来了,且瞧着,并不只是来探望她的——若是探望,前些时日往京城去信的时候,沈氏便该带着四姑娘早早启程了,如今不仅耽搁到此时,还带了个庶女一道来,面上像是姊妹情深一视同仁,内里则更有些掩人耳目的意味。
她虽不知晓陈家的打算,但隐隐也能猜到几分,毕竟,如今不少人家都盯着英国公续弦的位置呢。她们家这一脉,说起来是以她夫君襄郡王为宗子,可论能力论陛下的宠信,周僖都远不如周绍。日后,朝廷形势越来越复杂,他们要指望二弟的事情恐怕不少,国公夫人这个位置,就愈发显得重要。
沈氏眯了眯眼睛,察觉出了赵氏想卖她几分好的意味。
她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赞了一句,才装作无意地接了一句:“说是有子女福分,怎生到如今也没个动静,想是那看面相的先生不准?”
赵氏一听,讶异地挑了眉头:“亲家太太还不知道?前些时日西府来人说,那方姨娘已是有了身孕了。算起来,如今已经有五个月了。”
沈氏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先前幼女同她说起长女曾私下修书告诉她怀疑方氏有孕,她还有些侥幸心理,想着或许是长女弄错了,可那小蹄子竟当真是肚皮有了动静!怪不得敢怂恿着娘家兄长三天两头地上门来,这不就是指望着生下个健康壮实的儿子下来,好争一争续弦的位置吗?
“原是这样,京城地远,上次姑爷上门时也没提起来,我们消息倒是落后了。”沈氏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装作大度道:“既然这样,待会儿少不得要给方姨娘送上一份贺礼了。”
郡王妃捂着嘴摆手:“夫人省着些荷包就是,我们国公爷可是个会心疼人的,自打方姨娘有了身子,上好的补品药材、首饰布料,流水似的往她屋里送,金贵得不得了呢。”
“……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沈氏强笑了一声,避开赵氏的视线,眉峰拧了起来。
赵氏见达成目的,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这一头,四姑娘拉着青娆踩着凳上了马车,才长出一口气来。
“这郡王府的规矩真是大,一路走来,连个笑闹的丫鬟都看不见。”四姑娘小声地对青娆道,又关切地问:“方才你走了好久的路,腿酸不酸?早知他们家这样大,方才坐轿子我也该叫你一道上去才是。”
“多走动走动,对身子也有好处。”青娆笑了笑,在未知环境里的惶恐因四姑娘的一席话减轻了许多。四姑娘瞧着很紧张,这样紧张的情形下,还能注意到自己,她已经很感激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国公府,也不知长姐见了我,会不会高兴。”她嘟囔了一句,青娆听了,也不知说甚么好。
若是寻常时候,骨肉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可大夫人的主意,连郡王府这边都隐隐察觉了,送了四姑娘和七姑娘不同的见面礼,大姑奶奶是那样聪慧的人,若是明白了,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虽陈家人此举的确是在为了鹤哥儿打算,可人还好端端的活着,便算计起后头的事来,换了谁,恐怕都会寒心的。一时间,青娆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好在,四姑娘似乎也不怎么需要她安慰,她微微掀着帘子,将沿途的一草一木映在眸中,面上也渐渐生出别样的神采来。
*
陈阅姝的国公府正院同样也是个三进的院儿。
一行人下了马车,正院门前早有丫鬟婆子等着了,见了大夫人,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笑着行礼:“可把大夫人盼来了,夫人一早起来打发我们来了五六趟了。”
“先去郡王府拜见了老王妃,这才耽搁了些时辰。”大夫人笑眯眯的,听见长女挂念她,神情变得很温和,“黛眉,你嫁了人,倒是愈发漂亮了。”
赵氏就笑着颔首:“弟妹一向喜欢她,千挑万选给她选了户好人家,只是到底还是离不得,如今升做了管事娘子,看着更干练了。”
妯娌两个经常往来,赵氏对陈阅姝这里的丫鬟们也个个都脸熟。黛眉是从前跟着陈阅姝进府的大丫鬟,去岁配了府里的承务处的管事,嫁人后没多久她就又进了正院,当起了管事娘子。
大夫人点点头,距离长女越近,寒暄的心思就越少,从前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今路在脚下,却是忍不住快步往正房里去。
青娆跟在四姑娘的身后,转过穿堂与几道角门,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这才进了正屋。
一进正屋,入目的便是半人高的朱色珊瑚盆景,再往里走,便见檀木的长案左侧供着一柄羊脂玉的如意,中央置着的白玉骨瓷香炉正燃着淡淡的香,右侧摆了一尊青玉卧鹿,上悬前朝名士的骏马图,其著者在外曾有被哄抢至天价的名品……
七姑娘跟在后头,看见这一幕就瞪大了眼睛。她一向知道,大姐姐嫁了个豪奢的宗亲之家,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个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她随意地摆在外间待客的地界,若是她姨娘见了,该念叨手脚不干净的丫鬟会不会把东西顺走了……
先前在郡王府,因老王妃寡居的缘故,里头摆着的东西要么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要么就是和佛家有关的东西。不如陈阅姝这里,直晃晃地写明了这是个富贵窝儿。
转过金丝楠木点翠的屏风,进了内室,见了里头通铺的金砖和四处无不精心的摆设,七姑娘更是脑子一片空白,只会僵硬地随着四姑娘一道动作了。
青娆心中也是大震。倒怪不得先前大夫人来襄州府看了大姑奶奶一次,回去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给四姑娘添了不少好东西。前些时日国公爷上门拜访,大夫人身为长辈,也是一副生怕被看轻了的模样,开了库房取出许多名贵物件来充排场。原是她对国公府的豪富心知肚明,这才丝毫不敢露怯。
相较而言,四姑娘就镇定多了。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往屋里的东西上分过一眼,径直望向了鸾凤牡丹拔步床上卧着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二十五六,靠在大红底绣鹅黄色芙蓉花的迎枕上,身着湖蓝染烟霞的折枝芙蓉褙子,螺髻上只插了只翠绿的玉簪,虽因病面容苍白,下巴也尖细,却仍能看出是个气度华贵的美人儿。
陈阅姝正含笑看着罗汉床上的一对儿女,听见动静望过来,先是对着郡王妃喊了一声大嫂,待瞧见大夫人时面上明显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唤道:“娘!”
人生了病,性子就变得弱些,从前不肯轻易低头的高傲长女,如今也多了些想向母亲撒娇以求疼宠的孩子气。只是目光落到紧随其后的四姑娘时,其间的热忱明显就淡了淡。
大夫人听得这一声唤,眼圈就红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下打量她一圈就哭起来:“我的儿!你怎生瘦了这些,去岁瞧见你时,你爹还笑话你脸都吃圆了呢!”
见了四姑娘后神色有些冷淡的陈阅姝,瞧见母亲这副模样,心肠立刻也软了下来。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从前纵然有颇多误会与嫌隙,但骨肉亲情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说到底,她娘也只是偏心了些,但人心是肉长的,十指有长短,偏心也是寻常。就如同祖母若在世,她自然是更亲近祖母一些。四妹妹一直养在母亲房里,两人比她亲近也是自然道理。
这些话,陈阅姝在嫁人后慢慢地在心里劝自己,只是祖母去世时,母亲做的太过分,她才生了恼,许久不肯和她有来往,这才出现了明显的隔阂。
大夫人握着长女的手,连抱都不敢抱她,只觉得她脆弱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带走,她哭了一会儿才被陈阅姝劝住,后者又喊了丫鬟打水来给大夫人净脸,等再从净房出来,大夫人便只是眼圈有些红,不再啜泣了。
陈阅姝才笑着朝乳娘招招手:“鹤哥儿,快来拜见外祖母和大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