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不喜岳父精于算计的模样,可今日却不得不承认,老狐狸有老狐狸的好处,他并没有时刻在宫里侍疾,却仍旧洞若观火,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他有心放低姿态,在岳父面前请教一二,好在混乱的朝局中找到立足点。
陈弘章也有意和大姑爷拉进距离,翁婿之间一拍即合,谈话倒是难得的和乐融融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父亲。”有人忽然在外头敲门,陈弘章脸上笑意一深,扬声道:“进来罢。”
周绍微微敛眉,便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拎着大红食盒进来。她解了斗篷挂在一边,笑盈盈地上前来福礼:“见过父亲,见过国公爷。”
着一袭雪青色的杭绸衫,遍地金的细褶裙,梳了高髻,戴着海棠流苏钗,弯身行礼时,两条玉色的长穗如蝶般勾勒着少女纤细修长的身形。
周绍不由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妻妹一直是个娇憨讨巧的小孩子,平日里只爱赖在岳母身侧撒娇,和妻子是全然不同的性格。
没想到,竟是岁月荏苒,如今也生得亭亭玉立了。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一晃,没怎么挂心。毕竟是妻妹,他出于礼数一向不怎么盯着看,也是寻常。
“这是我身边的丫鬟做的小点心,想着父亲和姐夫或许说累了,便大着胆子送来了些,父亲可不许怪我。”她嘻嘻地笑,脸上尽是被宠爱得肆无忌惮的爽直。
陈弘章同幼女笑闹了几句,便道:“行了,你便回去多陪陪你母亲说话,她近日心里不好受。”
听得这话,陈阅微脸上的表情默了些,咬了咬唇,忽而问周绍:“姐夫,你上京前,长姐她……如何?”
虽是知道姐姐药石无灵了,但也难免挂念吧。周绍心里叹息一声,可却一时答不上来——他听说了太子出事的消息便匆匆上京,只在家里停留了一晚,并没怎么和妻子说上话。
少女便红了眼睛,失望地提着裙子一福,转身退下。
周绍沉默着,忽而听岳丈开口道:“姝儿的事,我们都很伤心。可人再伤心,日子也得接着过,更何况,她还给你们家留下了骨血,如今唯一的男丁……国公爷,你心里,属意哪家的姑娘做你的继室?”
他倏尔抬起头,漆黑的曈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第19章 美得晃了人眼
“只要元娘还在,她就是我周绍唯一的妻子,续弦之事,小婿倒从未思量过。”男子嗓音冷冽,眸色锐利如刀,“倒不知岳父大人,有何指教?”
多年结发夫妻,纵然眼下两人的心已然渐行渐远,但他仍容不得旁人作践她。
陈弘章一噎。
他习惯了做一个政客,哪怕对大女儿格外偏宠些,这份宠爱也不足以与家族荣辱,前程性命相较。
他以为,大女婿同他是一类人。只是他到底忘了,周绍不仅是手有实权的英国公,同时还是流着先帝血脉的皇室宗亲。锦绣堆里养大的宗室,不养歪了性子就算了不得,且周绍还有太子伴读的光环在,办差再是能干,身上也难免带些傲慢的天真。
更何况,满打满算,这位国公爷也还不到二十七岁,到底年轻。
年轻人,重情分,作为陈阅姝的父亲,他原是该高兴的。可惜长女红颜薄命,病弱的鹤哥儿若是守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往后国公府攀上了什么好事,恐怕他陈家也分不到一杯羹。这种情形下,周绍若是非要为发妻守住,直到皇室那头为了规矩塞给他一个继室,对陈家来说就太被动了。
哄孩子的话,陈弘章说起来得心应手:“元娘的事,国公爷伤心,我们为人父母的,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你岳母听闻了这事,撑不了几日便病倒了,前几日才好转了些。老夫回府听说了,也是一夜间生出了许多华发,唉……”他以袖拭泪,眼睛通红:“可正是因为人父母,老夫才更能体谅元娘的心情。大夫说她早就有油尽灯枯之相,眼下撑着身子骨不肯去,无非是想等国公爷回去,将鹤哥儿的事儿全安排妥当了,才肯放心啊!”
话说得真情切意,周绍却垂下眼睑,眸色越发地冷。
普通的父母,听闻自己孩子病重,所思所想应皆是快马加鞭地去看望孩子。
可在陈家这里,陈弘章为了自己的野望,不肯在朝局动荡时轻易离开京城,哪怕办差的路上途径了襄州临近——或许他当时没有听闻,又或许,他听闻了也装作不知,只一心奔赴回京。
陈大夫人沈氏,说是为长女的事病倒,可底下人来报过,她病倒的时机,并非是接到襄州来信之时,而是陈四姑娘的未婚夫意外坠亡后。病愈后,她也全然没有下襄州看望陈阅姝的打算,而是兴致勃勃地给幼女挑选起新的夫婿来。
如此种种,叫他寒心,这也是他上京后不曾上门拜访的缘故。母慈子孝,总要是父母先慈,才有子孙的孝顺。从前元娘提起娘家,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里只觉得她幼稚,想着十指尚且有长短,居家过日子,一碗水想端平太难,父母有所偏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日子长了,她总还是要依靠娘家人。
可如今陈阅姝刚刚病重,陈家人就谋划起她的身后事来,他才恍然惊觉,事情早已不是偏心二字便能简单述明的。陈家待元娘,分明是太过无情了些。
他没有说话,打开漆盒,随手用了一块儿还散着热气的梅花糕。
甜而不腻,软软糯糯,他不自觉连着吃了好几块儿,一时倒是将他自回到府上瞧见陈阅姝苍白的脸色后便盈在舌尖久久不去的郁苦冲散了些。
“岳父大人之心,小婿自然明了。”他抬起头,面上是淡淡的笑意,敛起了戾气。
陈弘章满意地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贤婿能明白就好,老夫的所有打算,也都是为了元娘的心愿和唯一的外孙。贤婿,鹤哥儿年幼又一向体弱,身边少不了照料的人,贤婿得陛下和太子殿下看重,出门办差是常有的事,宅内的事都要主母过目。所以,这继室的人选可马虎不得。依老夫看,若是为鹤哥儿想,贤婿可在我府上云英未嫁的两个姑娘里挑一位……”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四娘和七娘都是家里悉心教导过的,只是七娘年纪小些,尚未及笄,只怕还得等上一两年才能过府。且她到底生母出身低些,眼界不如嫡女也是有的,为国公府的门第着想,还是四娘更合适些。”
周绍薄唇微抿。
陈弘章话说得客气,可这番话下来,简直同逼着他立刻点头应下陈四姑娘这门续弦已然没有什么区别了。若是不应,好似他心里就没有鹤哥儿这个独子,没有元娘这个发妻,更没有陈家这门姻亲。
上门之前,他决计没有想到,陈家会打着再嫁一个女儿到他家中的算盘。
他了解元娘,若陈四姑娘若真是合适的,他上京之前在正房的西侧间里歇了一夜,她不会什么话都不同他讲。
陈弘章这番做派,叫周绍想起了年幼时在东宫伴读时,东宫伺候膳食的宫人口口声声说要以规矩为重——话说得再漂亮,可还是只能他们挟什么,他就只能吃什么。
他爹老襄王是个不拘一格的人,襄王府里自来都不守这样的规矩。在襄王府,只有一条明确的准则,那就是以襄王爷为天,以襄王爷说的话为天,哪怕他爹在外头人眼里不靠谱,可在襄王府里,没有奴才敢有丝毫的逾越。
他极为厌恶陈弘章这种打着为他打算的旗号逼迫他的行径,但想起陈阅姝,又怕是她一时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万一最后她还是选择应娘家的打算,他也不好将她的路堵死。
“这样的事,若是岳母大人亲至襄州,和元娘好生商议一番,元娘兹要点头应了,小婿自然也没什么不满意。”他挑眉笑笑,眸光里飞快划过一丝嘲讽,“四姑娘是陈家嫡出的姑娘,若是嫁给某做续弦,实然也是委屈了她。”
陈弘章没注意到周绍的神色,同是男人,他只觉得周绍是抹不开脸点头应下娶妻妹的事,还得冠冕堂皇地得了发妻的首肯,最好还有临终前的殷殷嘱托才肯听从,这样一来,能全了他在外的名声。
在他看来,长女是再懂事不过的人,四娘将来嫁过去,对鹤哥儿和陈家是双赢的事,她没有理由不应。是以,陈弘章当下只来得及高兴了。到底今日让四娘来了一趟,还是叫大女婿看上眼了,否则,他不会应得这样爽快。
便谦让几分:“哪里哪里,四娘自幼得夫人宠爱,性子有些跳脱,方才对着国公爷还有些无礼呢。国公爷不同她计较这些,就是她的福气了。”
自幼得宠。
周绍别开视线,笑笑道:“晚间小婿还要进宫侍疾,此刻再进内院给岳母问个安后,就不多叨扰了。”
……
青娆将费尽心思做的几样糕点放进漆盒里交给四姑娘,待她转身离去后,长吐出一口气。
四姑娘今日穿得艳丽,倒将脸上那股子孩子气去了七八分,英国公看了,大抵也会有种出乎意料的惊艳感。
尽人事,听天命,她已然做了最大的努力,也就不再去探听前院用的如何。结果怎么样,总也会传到她耳朵里来的。
回自家的小院时,青娆在路上碰见了坐在园子里“辣手摧花”的丫鬟。
赫然是她姐姐庄青玉。
她准备装没看见,青玉却眼尖,吆喝一声就逼得她不得不停了脚。
“这花好看吗?”她朝她挤眉弄眼。
青娆眉心直跳,默了默:“这是七姑娘专门叫人养在园子里的宝贝花儿,你小心被她抓住剥了裤儿打板子去。”
青玉唬了一跳,四顾后发现没人,便又神色自然地将被她折断的花塞回了花枝里——远远地看大约看不分明,但走近一摸就会掉……
青娆无言,正想说什么,青玉已经快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就跑了。
亲妹妹在四姑娘房里当管事不假,可王姨娘生的七姑娘也不是好惹的!那位虽是庶出,奈何亲娘是府里最受宠的姨娘,又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吃穿用度和嫡出比也差不得什么,顶多是将来出嫁的时候,因为亲娘的身份问题得不了多丰厚的嫁妆。但在闺中,还是几乎横着走的存在。
姐妹俩跑到了“安全”的地界,定睛一看,却是这院子的东北角,离外院已经不远了。
青娆气息不稳,微微喘息,却看到了那树上扎的秋千。
这还是四姑娘年幼的时候,她和几个年纪大些的姐姐一起动手帮她扎的呢。只是为人奴婢,自己亲手做的,也愣是没敢坐上一回。哪怕四姑娘后来已经厌弃了,不再来了,因着身上的宠爱,这里仍然还是被搭理得不算荒废。
她坐上了秋千。
青玉瞪大了眼睛:“你疯了,这是四姑娘的东西,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方才还指着鼻子骂她没规矩呢,眼看着她这妹妹也没好到哪儿去!
青娆却扬了下巴,时隔多日,精致漂亮的脸蛋上终于绽开一个比园子里的花还勾人的明媚笑容:“人生得意须尽欢,说不得今日没享受这乐趣,眨眼间就没了明日呢!”
她自是知晓,这一去襄州府,说不定她就会没了性命——四姑娘有陈家托底,没人敢动她,可她在襄州府,却是无依无靠。且大姑奶奶瞧见她,还不知会不会在英国公看清她的长相之前,就处置了她。大夫人和四姑娘,在大姑奶奶那儿,怕是没有多少的情面。
“呸呸呸!”青玉气歪了鼻子,“再敢胡说,撕了你的嘴!”
不就是没了个男人,她见不得自小就像石头缝里的草一样坚韧的妹子说出这样晦气的话。
青玉隐隐看出这两日青娆心情很不好,却也只以为她是因齐和书另娶他人的事儿,现在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记起了伤心——这很正常,当年府里最英俊的小厮大鹏哥成亲的时候,她也很是哭了一场呢,这种事都是后劲大。
“姐姐,来推我!”青娆哈哈地笑,得意地朝她扬眉:“快来吧,你也就比我劲儿大些,旁的我样样都出彩!你若是这种时候不出力,可再显不出你来!”
还是一样的嘴贫。
“我呸!你可真会说大话,你也不瞅瞅,你那针线活做得跟蚂蚁爬的一样,姑娘连鞋袜都不会叫你做的!”她出言奚落,却还是站在了秋千后头,稳稳地将妹子托起,朝碧蓝天空的方向送。
不远处的周绍听见青娆的一番话,拧着的眉心缓缓舒展。
人生得意须尽欢[1]。
小小的丫头片子,倒作老妪姿态,叹起人生无常来。
可他眉心微动,想起夫妻间无话可说的情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元娘所剩的时日不多了,陈家的话虽然诛心叫他厌恶,但他也不能再逃避下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剩下的时间,他该凭着他的心去做。
元娘之事如此,太子之事,也是如此。
没想到,他竟不如一个小丫头看得开。
想到这儿,边往内宅的方向走,边不由又深深看了一眼那丫鬟。却是黛眉水目,长颈如玉,美得简直晃了人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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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人生得意须尽欢,引用李白的诗《将进酒》
宝宝们,明天见
第20章 说不准还会有些大造化……
这日过后,陈府里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三姑娘的婚事。
宴请宾客的帖子到了余姨娘眼前,她就先哭了一场——大姑娘出嫁时,府里足足摆了两日的流水席,到了三姑娘这里,却只准备了六桌席面。放在寻常小官人家,或许尽够了,可陈家树大根深,姻亲和通家之好那样多,六桌席面,简直是和做错了事被草草发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了。
但余姨娘并未伤心太久,只因大夫人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亲自操办起三姑娘的嫁妆来——从前这事被大夫人交给了府里的管事,没个得势的主子盯着,那些下头的人有的是法子偷梁换柱,面上做的光鲜亮丽,实则都是不经用的。
说起这女子嫁妆之事,前些年,京里有个六部官员的长女出嫁,因这姑娘的生母早早去了,继室当家,给她当嫁妆打的床竟然陪过去三个月便塌了,叫婆家的人好一顿笑话,就连那以次充好的继母也因行事太过火,被御史台的官员好一顿排揎。
有这先例在,余姨娘本也提着心,生怕女儿也着了那些刁仆的当,如今见大夫人亲自接过去不说,还又添了两千两银子给三姑娘做嫁妆,顿时一扫忐忑,欢天喜地谢起夫人的贤淑大度来。
能在陈府生活至今的姨娘,个个都是人精,余姨娘慢慢也就品出味儿来,两家之所以急着成亲,是因为这门亲事在这档口很重要。所以,虽面上没有大肆操办,府里却在里子上给三姑娘补了实惠。
三姑娘得了这些好消息,眉眼便也渐渐端了平,不再只望着自己的绣鞋说话。当了这些年谨小慎微的庶女,如今得遇良缘,嫁去好人家做正室夫人,日后和娘家互为倚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余姨娘母女在清点着嫁妆,青娆也走到自己房里的橱前,拿钥匙开了铜制的元宝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