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华丽钗环的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唇边绽出一个笑容,轻叹道:“能有杨姑娘这样的妻子,当真是他的福气。”
第143章 献策
翌日,山路上的积雪被王府护卫勉强清扫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窄道后,成郡王府诸人便踏上了回府的路。
来时,王爷王妃还同乘一架马车,有说有笑,回程时王爷却自个儿骑着马,后头一个不起眼的马车里还捆了个不明身份的刺客。
众人都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谁都能瞧得出王爷面色阴沉如铁,风雨欲来。
车驾径直入府,周绍未作片刻停歇,便直奔老王妃所居的宁安堂。
“母亲。”周绍挥退左右,对着正一脸心疼地给他递来暖炉的老王妃,开门见山道,“儿子要休了陈氏。”
老王妃吓了一跳,扫了一圈房内,没有鹤哥儿的踪迹,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日出府时不是还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二年少时是有几分无法无天,可自打成亲后,那不服管束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了,若不是出了惊天大事,他不会一上来便把话说死。
周绍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涌的怒火,将昨夜慧恩寺中,陈阅微如何被“鬼影”所惊,又如何癫狂失态、亲口承认谋害前未婚夫黄承望的经过,简略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这都是她亲口所言。但听字字句句,皆因嫌黄家门第低微,恐误其前程,便行此毒手。其心之歹毒,其性之凉薄,令人发指!此等蛇蝎妇人,岂可为王府主母?儿子一刻也容她不得!”
放在从前,周绍的怒火还不至于如此浓烈。
偏偏此事是出在他与陈阅微重归和睦,甚至让他找回了几分和陈阅姝当年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感觉……美人青稚俏丽,私密之时,两两相望,他心中也并非没有丝毫情愫。
而那些情愫到了此时,便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让他觉得自己被愚弄,元娘被亵渎。
老王妃听罢,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良柔婉的二儿媳,私下里竟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人前谈婚论嫁,人后痛下杀手,哪个男人听闻此事不骇然?怪不得幼子如此生气。
然而,最初的惊骇过后,多年的阅历与权衡便占据了上风。
老王妃蹙紧眉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老二,你的心情为娘明白。只是……休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慎重啊。”
她抬眼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分析道:“一来,小陈氏毕竟是陈尚书的嫡女,陈家如今圣恩正隆,又是鹤哥儿的亲外祖家。昨夜之事,仅你一人听闻,细究之下,此事并无其他物证。若我们执意休妻,陈家岂会善罢甘休?必定反口不认,甚至攀诬我王府构陷嫡妻。届时,不仅亲家成仇家,鹤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老王妃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桩婚事,是你在陛下跟前求来的,是御笔亲赐。若以心肠歹毒为由休妻,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这岂不是明指着陛下当初识人不明?天家颜面何存?如今朝局微妙,正值关键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王府。若因此事惹得陛下不悦,或被政敌抓住把柄,攻讦你治家无方、有负圣恩,岂非因小失大?”
老王妃的意思很明确,与王府的声誉和周绍的前程相比,陈阅微个人的罪孽,反而成了次要。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将陈阅微继续拘在正院,严加看管,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才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周绍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母亲顾虑的有理?但他想起陈阅微那副毫无悔意的狰狞嘴脸,便觉如鲠在喉。
他冷声道:“母亲的苦心,儿子都明白。但那黄承望已经闹到了本王面前,若是不惩戒陈氏,对方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后果更难预料。”
寺中原本已经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好端端的,黄承望却摸了进来。他派人查了之后,发现寺中有一僧人在昨日晚间便没了踪迹,想来是对方花了大笔银钱买通了他,那僧人才肯为此铤而走险。
那黄承望显然是铁了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闻言,老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人既然你已经带回府了,咱们自然有法子拦住那些闲言碎语。已死之人,即便再次消失,想来也不会引起风浪。”
她到底是在后宅争斗中浸淫多年的老人,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提出这等狠辣决策时,面上并无太多波澜。
周绍看向母亲,明白她觉是得灭黄承望的口更为保险。
他厌恶陈阅微,也恼怒黄承望以下犯上将这等丑闻算计着闹到他面前,但要因此夺了他的性命……
周绍一时拿不定主意。
再怎么说,黄承望也身负功名,寒窗数十载走到如今并不容易,且细究下来,是他成郡王府对不住他……
但留了黄承望的性命,或许会让他原本的大好局面陷入被动,得不偿失。他内心深处,亦是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将对方控制起来,秘密带回府上。
半晌未能言语,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儿子再想想。”
离开宁安堂,周绍心情愈发沉重烦乱,径直回了承运殿。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后,望着窗外枯枝,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王爷,庄侧妃在外求见。”
周绍此刻谁也不想见,下意识便要挥手拒绝。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想起青娆如今身怀六甲,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难免会被府中那些势利小人看轻,以为她失了宠。他虽因正院之事心绪不佳,却不愿因此让她受委屈。
“让她进来吧。”周绍终是叹了口气,拧着眉心道。
殿门轻启,青娆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入。她身着宽松的水蓝底绣缠枝袄裙,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
令周绍有些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布衣、低垂着头的妙龄女子。
青娆捧着肚子正要屈膝行礼,周绍已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了她,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你身子重,不好生在昭阳馆歇着,怎么过来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女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青娆就着他的手站直,柔声道:“扰了王爷清净,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杨姑娘有要紧事想恳求王爷,已经苦等了半日了,听闻王爷回府了,妾身便带她来了。”她侧身,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却写满焦虑与惶恐的脸庞。
周绍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认出竟是当初在淮州山中救了他们一行人的猎户女。
“王爷,杨姑娘想向您求个恩典。”
上位者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杨英猜测得出,对方此时此刻在怎么揣测她。
她没怎么犹豫,硬着头皮开口道:“民女明白,当日恩情已然用银两了却,自不该贪得无厌,挟恩图报。只是夫君一时糊涂,恐怕闯了祸事,但求王爷看在先前的缘分上,无论如何,饶恕我夫君一命!”
周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恳求弄得一愣,心中的烦躁更甚,蹙眉道:“你夫君?你夫君是何人?本王何时要取他性命?”
杨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回王爷,我夫君姓程,名望,原是民女家中招赘的夫婿。民女也是近来才知晓,他受伤忘却前尘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黄、承、望。”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程望……”
周绍沉吟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你是城关县人氏?”
杨英点头。
半晌,周绍才哑然失笑。当日他还是英国公时,还曾想着要提拔寒门士子为他所用,是见过“程望”的,昨夜天色昏暗,对方那副装神弄鬼的打扮,他倒没认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仅他在城关县见过他,他流落乡间入赘的妻子还恰巧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说些这是缘分还是孽缘了。
不过,想来杨英所言非虚:若非失去记忆,黄承望没必要装成穷酸学子再次苦读赶考,这是一入京就会被同僚同窗拆穿的事情。
至少,这不是一个忍辱负重想向他成郡王府复仇的故事。周绍眼中的戒备和疑虑消散了些许,但他没有立时松口,只是让人带杨英下去休息,好生招待着。
杨英没能得到准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但她好歹还记得庄侧妃的交代——绝不能用要挟的方式来逼迫这位王爷就范,这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也只好不甘地离开了承运殿。
周绍审视的视线不由落在青娆身上。
黄承望的事牵连着正院,如今青娆又掺和了进来,纵然他宠爱她,心里也难免怀疑。
青娆早在杨英找上门来时便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是不慌不忙,拉着他坐下,如同夫妻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与他听。
“……这杨姑娘也是聪明,人生地不熟的,硬是凭着坊间百姓的消息找到了我这儿来。”她觑着周绍的神色,低声道,“从前没见过她的夫君,没想到竟是那位……妾身本也不想给王爷找麻烦,想着随意打发了就是,谁知道她话里话外,都说当日捡到那位时,他头上有被人击打的伤势,怀里还有什么信物……我瞧她语焉不详,怕是有什么隐情,才带她来了。”
周绍神色微变,眸光一冷。
倒没想到,杨英手里或许有当年之事的物证。
见她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周绍也知道府里这异常的动静瞒不过她去,便叹息着将寺中见闻说了。
青娆瞪圆了杏眼,喃喃道:“怎么会?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姑娘伤心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还大病了一场……”
这是满府皆知的事情,周绍也略有耳闻。
只是当时有多感慨世事无常,叹妻妹命途多舛,如今再看,便有多讽刺。
他目中盈满戾气,却忽然被人抱了满怀。
“王爷不要动怒,小心伤了身子。”
周绍神情一顿,心里暗道:这丫头怀了孩子,倒不如从前机灵了,从前还知道看见他心情不好便躲远些,如今却还敢迎着刀尖上,也不怕他发脾气牵连了她。
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她肚子圆滚滚的,人却还这样消瘦,像是孩子把她吃的饭全夺去了似的,叫人心疼。
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许多,平日里是不是又挑嘴了?”
青娆眨了眨眼。她院里伺候的都觉得她脸圆了一圈,宫里送的嬷嬷还隐晦地让她少吃一些,免得孩子个头大了不好生,怎么这人眼里倒觉得她瘦了?
但她也不和他犟嘴,闻声就笑嘻嘻地抱住他:“那王爷有空时多来陪妾身用饭,所谓秀色可餐,想来便能多用两碗。”
男人一怔,旋即失笑地捏捏她的脸。
“胆子愈发大了,还敢调戏爷了。”
玩笑亲昵一番,心情却好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黄承望如此以下犯上,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青娆看了看他,却一时没有回答,反倒讲起了杨英是如何负气离开黄府的。
末了,她才捏紧了他的手:“王爷觉得,他为何要让设计让杨英走?是存心要以下犯上报复王府吗?”
周绍默然。
显然不是。
他是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对他来说是必死之局,才想存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故意混入寺中,让他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求存。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所以下意识地,将自己最看重的人推出漩涡,盼着她能平安。
“虽是流落乡间无意促成的姻缘,可瞧着倒也很深情。若非如此,杨姑娘也不会因为那点揣测,就敢大着胆子来求您了。”
黄承望钦慕的人是杨英,那他夜闯寺庙,就不是因为对已经身为成郡王妃的陈阅微念念不忘,因爱生恨了。
即便厌恶陈氏,贵为宗亲的成郡王也不能容忍有人肖想他的枕边人。
果然,听得这话,周绍的神情明显更松弛了些。
他嘴上道:“你啊,总是对别人这点小情小爱心软,也不怕引火烧身。”
青娆就挨着他蹭了蹭:“再怎么说,杨姑娘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我是不想王爷日后想起来不痛快。”
周绍就斜睨她一眼:“他日日在京城里晃,本王也觉得碍眼,不痛快。”就如她那位齐家哥哥一般,碍眼得很,恨不得立时将人赶出京城,却又怕因此让她多看了他两眼。
青娆转了转眼珠子,低声耳语几句,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