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还帮着二哥将人背在了背上,又接过了他手中多余的猎叉。
青娆见状,也立时想帮忙拿着那猎叉,杨英笑着由着她掂了掂,就立时接了回来:“这东西可沉手呢,也就我家二哥愿意用,我寻常都是不用的。还是给我罢。”
青娆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走在杨雄身后,杨英看着狼狈不堪却难掩清丽姿容的青娆,也瞧出他们定然不是西山人氏,否则不会不知道防备着里头的毒蛇,便好奇问:“你们是来寻亲的?这山林路可不好走,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不是。”青娆摇了摇头,早就想好了说辞,“本来是出城散心的,回城的路上却遇到了劫道的山匪,模样瞧着甚是骇人,不像是能出些银子就了结的。我和夫君逃进了山林里,慌不择路才中了蛇毒。”
淮州城中的世家要杀他们,必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在这深山里,也就山匪的名头最好借。
如若晚些时候真有人追进来,有这样一番说辞,想来性子还算纯善的杨英也会帮着他们遮掩。眼下,亦能降低他们的戒心。
果然,杨英一听表情就变得嫌恶起来:“这些山匪,真是令人作呕!洪州和淮州两地的官衙也不好生管管,如今竟然敢在官道上杀人越货了!”
前头的杨雄竖着耳朵听完了这一番话,眉头也微微松懈下来。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他们穿过茂密的山林,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道往北走了一段,便见到路边有一排屋舍,瞧着像是新砌的。
杨雄兄妹决定上前去敲门,看看主人家愿不愿意让他们歇歇脚——周绍中了蛇毒,最好要固定住,否则容易再生变故。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人出来开门。
杨英便笑容和善地上前去说情况,那老爷子本来还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看清周绍的面孔时顿时眼眸震了震,扫向一旁立着的青娆。
片刻后,他松了口,道:“好吧,但你们走前要收拾好,别弄得我家脏兮兮的。”
杨英自是连声应是。
他的反应杨英没有注意到,一直提着心的青娆却留意到了,她念头微转:难道,此人是周绍留在山中接应的人?算算距离,这一排屋舍的确是出了那片林子最近的地方了。
一行人在老爷子腾出来的屋舍安顿好后,杨雄便立时出门去寻药草了。
老爷子则在外头隐秘地打量了他们好几回。
青娆寻了倒水的借口出去,果然在转角处碰到转悠的老爷子,听见他低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语气里布满了焦急。
第115章 命运
老翁的举动,早在青娆预料之中。
她对周绍很是信任,他昏迷前既然敢给自己指山里的路,可见在山里备好了能让两人活命的布置。
但事关重大,她也不敢轻易信任眼前的人,便只作茫然神态:“老丈所言,我不太明白。”
老翁谭仓忙道:“夫人不识得小人,小人是鹘影司洪州界的负责人,是奉王爷之令守在此处的。”见女子还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才苦笑着道:“夫人不必怀疑小人,小人如今也是在郑安大人的手下做事。”
青娆这才微微挑眉。
郑安在外头行走从来只用周绍连襟的身份,此人能一眼认出周绍的模样,又知晓郑安实际负责的事情……也是能信任几分了。
她缓和了脸色,低声道:“来的路上,不意被青环蛇咬伤,索性遇上两个热心的猎户,如今止住了毒发,但还没有解毒。”
谭仓唬了一跳,再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喃喃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将周围的猛禽毒物都扫除了一通,从来没有发现过青环蛇的踪迹……”偏偏是今日,王爷出现了,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条蛇,弄得局面如此被动。
青娆摇摇头,安慰道:“山林如此广阔,天生地长的东西,又不是死物,焉能面面俱到?眼下先把王爷的毒解了最是要紧,想来等王爷醒来,必然不会怪罪你们。”
谭仓素来只听闻庄夫人得宠,王爷来淮州办差也要将人带在身边,满以为是个眼高于顶、甚至于跋扈娇纵的,却没想到是如此平易宽和。
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伸展了些,低声道:“待王爷醒了,我等定是要去请罪的。只是眼下,还请夫人示下。”
青娆便蹙眉沉吟道:“杨家兄妹看着品行还算端正,又是猎户里的熟手,多半是真有把握能从山里找到解毒的药草。但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事不宜迟,你要立刻派人去县城里找医馆开药才是。
“不过,眼下漫山遍野都是追兵,你的人要格外警醒些,免得被人跟着寻到了这里。”
谭仓连连点头,喊来院子里劈柴的“儿子”,低声嘱咐几句,后者便表情一变,匆匆出了门。
见状,青娆表情松懈了些,可转过头,眼底的忧色却重得化不开。
山路崎岖难行,医馆又在数十里之外,一来一回时间都要费在路程上,她是真怕周绍等不及。眼下她能仰仗的,更多的还真就是那对萍水相逢的杨家兄妹了。
好在,杨雄并没有让她失望。
不多时,他便兜着一捧新鲜采摘的药草从门外回来,仔细拣择过后,动作熟稔地开始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捣碾。
杨英见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宽慰道:“夫人且放心罢,我们兄妹别的本事没有,对这山野上的花花草草却是熟稔的,这几味草药便是专克那青环蛇毒的,我们村里从前有猎户中招,就是我二哥帮忙采的药,那猎户服了这药很快就生龙活虎了。”
她说得夸张了些,但态度十分自信肯定,青娆的心头就当真松了松。
药草被碾碎时逸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亦稍稍驱散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死寂。
两人要等着杨雄将药捣碎,再上炉子熬药,青娆这会儿才有些心思接过杨英那些为了让她放松下来的寒暄的话题。
互通了姓名后,她视线落在杨英英气的眉眼和爽利的做派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疲惫的脑海里悄然浮现。
“杨姑娘,”青娆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你口音,不似淮州本地人,倒有几分……襄州那边的味道?”
杨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夫人好耳力,我家的确是襄州城关县人氏。”他乡遇故知,她难免兴奋,“夫人难道也是襄州人氏?”
青娆便弯唇笑了笑:“我夫家是襄州人氏,不过后来举家搬迁到北边,如今听见乡音,倒是觉得亲切。”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激起一圈圈涟漪。在听到城关县三字后,瞬间想起了去岁年节前后,她曾遣刁德寿家的婆子悄悄去城关县探听,得知程望入赘的那户人家,正是姓杨。
纵使如此,杨英也足够惊喜了。她本来心里还在暗自惴惴,救了这样富贵的人家会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可让她见死不救,又实在不符合她这些年来受到的教养。
此刻听青娆说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联,脸上的笑容不免更友善了。
青娆也是一副投桃报李的模样,笑道:“此次我们夫妻遇险,多亏了杨姑娘和你哥哥搭救,杨姑娘性子如此纯良,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知可曾成婚?若是没有,改日我便去信给襄州老家,让他们帮忙给姑娘挑一门好亲事,必然让姑娘后半生衣食无忧。”
杨英轻咳一声,没想到眼前年轻艳丽的夫人会忽然像她们村里的老婆婆大媳妇一般,见着她就想给她做媒,但她也晓得对方是一番好意,正迟疑着要怎么回绝,端着药碗的杨雄进来了,他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道:“那感情好,等好事成了,来日我便让阿英给夫人做一双媒人鞋。”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杨雄会应下,一时还怀疑:难道是她想错了?这户人家,和程望并没有关联?
杨英却急了,她怕这位听着很厉害的夫人当了真,转头真给她牵了什么线,忙瞪了她哥哥一眼:“夫人别听我二哥瞎说,他开玩笑呢,其实我去岁就已经成婚了。”
杨雄暗暗瞥了瞥嘴。
他是真瞧不上杨英的赘婿,白面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家底,一开始妹子要招赘的时候,他整日里想的都是把这臭小子想办法扔进山里喂狼。哪怕是如今,听到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是忍不住心动。
可惜他妹子是个死心眼的,认准了就不肯改,谁说也没用。
青娆接过药碗,刚煮好的药太烫了些,她问清楚杨雄是否是直接服用便先搁置在了桌上,笑吟吟地接着道:“看来你哥哥不喜欢你的夫婿。也是,你个女孩家天天在外头风餐露宿,多么辛苦,你哥哥是心疼你这个妹子呢!”她玩笑道:“若是你那夫君是个不疼人的,不若与他和离了,我再给你挑一个能知冷知热的。”
杨英脸烧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夫人,他待我很好的,他在学堂里认真进学考来的头名,学院里奖励的银两,他都拿来给我买首饰了。只是我家里出了些事,前些时日我爹生了一场重病,花了不少存银,他固然想帮我,可人各有所长,他不会武功,也实在做不来护镖的事。”
青娆这才晓得,兄妹二人是自襄州过来,与镖局护镖的。
这么看来,杨家兄妹还真不是三脚猫功夫。
杨雄也知道见好就收,再拱火下去他那有主意的妹子就要恼了,也解释了一句:“那家伙虽然没出息来做上门女婿,倒也还算孝顺,前些时日家里抽不开人,他抄了不少书来赚银子,也是个有心的。”
青娆便笑着颔首,随意道了一句:“是个读书人,那倒是好,若是读出来了,将来杨姑娘你就是官太太了。”
闻言,杨英的表情却变得有些黯然。
按照原计划,程望本来是要去岁考举人,今岁上京考进士的。从前杨家个个能干,几个嫂子也不会同她计较阿爹给她的那一份,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拿来给程望用。
可如今家里出了变故,哪里还有多的让他读书的银子和赶考的盘缠?举业于是就这样耽搁了。
程望嘴上一个字都不提,甚至还不停地反过来安慰她,可她也知道,他心里是有遗憾的。
也正因如此,这次护镖她才自告奋勇和二哥一同去,便是想着寻机多赚些银钱,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些,日后他们也还能有举业上的盼头。
杨雄见气氛凝滞下来,也知晓自己妹子在想什么,可寻常人家,一场大病就将家底掏空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他实在不能点头还供着程望去读书。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难道要他的孩子都饿死不成?阿英眼里有程望,他的眼里,自然也是妻小的性命更要紧。
于是他假装没看到妹妹眼里的失落,转移话题道:“快将药喝了罢,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听了杨家兄妹家里的情况,青娆就更放心了些——杨英怎么想她不确定,但年岁更大些的杨雄明显是看出了他们身份不凡,并且对这个救命之恩有所求,既然如此,他们就会比谁都希望周绍能顺利醒来。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便一勺一勺将药给周绍喂了下去,然后怀着一丝焦急心绪,观察着周绍的变化。
土方子却果真有效果,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绍的脸色就有了明显变化,杨雄又以针刺辅以火疗,将毒血一一排出,倒像极了赤脚大夫。
青娆提着心,等他起身时,便目光追寻过去。
杨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此已经是无碍了,夫人且等着他醒来就是。”
看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红润的周绍,青娆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到了下午,周绍醒来了一次,但意识并不是很清楚,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但这短暂的清醒已经足够让青娆惊喜。
谭仓派人请来的大夫也到了,也不知他“儿子”是怎么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低调地带进山来的,但反正是全须全尾地来了,给周绍诊过脉后,也是点头:“毒血应是已经全都排出去了,幸好你们救得及时,若是耽搁到现在,只怕能保住命也保不住腿。”
闻言,青娆也是有些后怕。
他们不在京城做闲散宗室,就是为了追逐那个位置,若当真是栽在蛇毒上,损了身子,恐怕就真与那个位置无缘了。
杨英就发现那漂亮的夫人看向她的目光更和善了。
她隐约察觉出他们的身份比她原先想的还要富贵,动了动唇,有心想要求她帮程望一把。
可看见哥哥警告的神色,也醒转过来:如今家里更缺的是银钱,他们纵然是大户,也不会由得他们借着救命之恩予取予求。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她见识得多,也没有存着什么期待。
兄妹俩见周绍没有大碍了,又仿佛有护卫模样的人围在院子外头,便起身告辞。
临分别前,青娆往兄妹二人的手中各塞了一个荷包:“小小心意,聊表感激。”
兄妹二人都以为是银钱,没怎么推脱就收下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对方想来也很乐意用银钱了却所谓的恩情。
但等回到了歇脚的客栈,兄妹俩坐在一块儿打开荷包,却俱是一愣。
杨雄的荷包里,放的是五百两的银票。
杨英的荷包里,除却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块腰牌,另附一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如举业有难处,可上京,寻城南丰宁巷,庄府。”
京城是城关县人氏鲜少踏足的地方,杨英也不例外,可对方一出手就是这么大面额的银票,给的地址又是在天子脚下,一想便知那庄府不是什么简单门第。
杨英顿时又哭又笑,惊喜地将腰牌捂在心口。
杨雄本以为妹妹拿了和自己一样的银票,还在暗自吸气他们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手眼也不眨地就撒出去这么多银票,等看清了字条上的纸,表情也复杂起来。
他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叹息道:“时也命也,既是这样,待我们回去,你就让妹夫接着读书吧。”
五百两,不止可以治好阿爹的病,还能让家里过上许多年的好日子了。他们兄弟几个有手有脚,只要能过得下去,也是愿意疼着妹子的,否则当时不会答应让妹子招赘。
至于额外的那一百两,若能让杨家出个做官的人,哪怕是赘婿,也是光宗耀祖了。
杨英扁了扁嘴,自阿爹重病后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顿时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