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娆听着他一桩桩的安排,怔了又怔,双眸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些感激。
“妾替爹娘和姐姐姐夫谢过王爷的恩赏!”她纤细的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亲昵地将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唇角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京城的铺子不同于襄州府地界的铺子,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界,只要庄家人日后不是太糊涂将东西变卖出去,那便是一直能下金蛋的母鸡,再也不必为开销担忧。
京郊的大庄子她也看过账目,只要管理得宜,一家人三时四季的大多数粮食鲜肉都有了来路。
光凭着这些产业,庄家人就能在京城跻身小富之家了。这和从前丁氏娘家得到的那点儿小恩小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郑安的官身,更是能让她的家世往上涨一涨,日后若是有了子嗣,旁人也不能再攻讦他生母的身份。
青娆的手不由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小腹,心道:该有这样特殊的宠爱和拿得出手的母家,我才情愿让你来这世上一遭。
只是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想,愿不愿意有她这样的母亲。
青娆垂眸一笑,子嗣艰难虽是她拿来哄骗陈阅微的话,可这一会儿,她倒真有些盼着能有子嗣了。
她没能得到的许多东西,或许她的孩子,一出生便能拥有了。
这一瞬,氤氲的水汽凝在美人的睫羽,眸光在琉璃灯迷幻昏黄的光影下亮如星辰,欲语还休,回应这动人神色的,是周绍眼中骤然点燃的燎原之火。
斯夜漫长,船尾的水声,兀自不知停歇地哗哗作响。
第107章 争宅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松园之中,丁姨娘穿一身已有些过时的玫红软绸衣,外面搭了件半新不旧的云纹披风,漫无目的地沿着园子的石子路游荡,如同一个幽魂。
自打孟氏从她这里抢走敏姐儿后,她的日子就一日赛一日的艰难。
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她实然不是非常在乎,她更想要的,是那个自年少时便仰慕的男子的垂怜。
所以她才会不惜代价得到敏姐儿,只想有这个借口,让他能匆匆的岁月里多看她一眼。
可惜了,那丫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旁人朝她招招手,她就忙不迭地投靠去了。
倒随了她生母的性子,惯是会拜高踩低,得了机缘便死不撒手。
今日实然是丁氏的生辰,从前在国公府时,纵然国公爷不见得记得,可身边的人却还记得提醒,不似如今,这松园里就好似没她这个人。
她心里不痛快,所以没带任何下人,独自一人到园子里散心。
然而,丁氏的脚步却在靠近一处浓密荷径的岸边时倏然顿住。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响。是水声?
鬼使神差的,丁姨娘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拨开岸边遮挡她视线的几片宽大荷叶。
借着惨淡的下弦月和那船头一点微弱的、几乎被荷叶完全遮挡的昏黄琉璃灯光,她看见了一艘狭小的扁舟。
像一只不安分的水禽,在层层叠叠、夜色里显得格外墨黑稠密的荷叶丛中剧烈地起伏、颠簸着。
舟上有人。
月光勾勒出男子贲张的肩臂线条和坚实的胸膛,那高大的身形,丁姨娘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是令她魂牵梦绕的王爷。
那人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气度从容的翩翩君子,可这一瞬,他的神情中却布满了凶悍和贪婪,强健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一道纤细的腰肢,是让人看上一眼便难以忘却的荒唐。
寂静的夜色里,落在她耳边的压抑破碎的声响里,掺着某种让人心头发痒的媚惑甜腻意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其余妾室的院子都没有近水,能在此时同王爷夜游的,必然是一水之隔的昭阳馆!
丁氏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她别过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渐渐地,她甚至能尝到嘴里弥漫开来的铁锈味——那是她将下唇咬破带来的滋味。
凭什么?
庄氏曾经也不过是一个婢女,甚至和王爷还没有打小的情分,她膝下也没有子嗣,听闻府里的传言说,她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子嗣了。这样毫无用处,又勾引着爷们如此轻薄放荡的女子,凭什么能独占王爷的宠爱,让王爷露出那样毫不掩饰、令人心惊的情热模样?
说是就连正院,这几日也得暂避锋芒。
从前,丁氏恨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入主王府的陈阅微,可这一瞬,她脑海里全是那摇曳的小舟和雪白得刺眼的颈子,滔天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妒忌将她的心脏彻底包裹。
王爷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偶尔偏爱谁,但他,怎么能独独对庄氏那般不同?
他是天边月,该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不是为了那妖妖调调的庄氏,甘愿谪入凡间。
*
城南的街巷两旁,高大槐树的浓密枝叶交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消散了些许初夏的燥意。
郑安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圆领窄袖常服袍,王府八品属官的制式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眉宇间仿佛也多了一股矜贵之气。
王爷赏了庄家人不少产业,妻妹庄夫人也很大方,知晓他在看宅子,还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们往大了看:“……京城里好地段的宅子都是可遇不可求,若是瞧见好的,加上些钱也得拿下。”
郑安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他知晓妻妹从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在这事上没有让庄家人低调的打算,想来日后庄家也不必一味蛰伏。能让青玉过上好日子,他不会为了甚么自尊心让她迁就自己。从他上门求亲的那一日,他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庄家的赘婿,甚至很高兴能拥有新的家人。
牙人知道郑安是成郡王新晋得用的属官,来时也被王府的高总管特意交代过,此时自然是态度殷勤备至,一口一个郑大人,引着他在巷子里穿行。
他们看了几处宅院,郑安都没说满意,直到最后一个三进宅子时,郑安才细致地看了又看。此处离王府虽有些远,可宅子修葺保养得当,若是买下,很快就能住进去。且这处宅院也是今日看过来最宽敞的,朝向也规整。
他看得满意,倒把牙人看得一惊,没想到郑安会这么大手笔,一出手就想拿下城南的三进院——许多京官都没有这样的底蕴。
牙人算着这笔佣金,态度就更热切了些,直将这宅子夸了又夸,就差说得天上有地上无。郑安只是偶尔点点头,从表情看不出信与不信。
临出门时,忽闻马蹄轻响,一辆模样低调的青呢马车驶近巷口,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一位身着玄色暗云纹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踏车而下。
他面容清隽,目光炯然,气度沉凝,正是明德侯。
牙人眼睛尖,一眼便瞧出了马车上的牌子是明德侯府的,立时就朝他行礼。
明德侯和气地摆摆手,跟着他来的牙人则上前一步,作出引领的姿态:“侯爷,请。”
郑安眯了眯眼睛,扫了自己的牙人胡三一眼。
胡三脸色一变,暗骂这房主竟然找了不止一个牙人,可这两位都不是好得罪的,郑安靠山再大,明德侯毕竟是盘踞京城多年的勋爵……
迟疑的当空,郑安已然上前道:“侯爷,小人郑安,是成郡王府的属官。此次过来是想替我家王爷置产,还望王爷割爱。”打着周绍的旗号做事,他并不觉得心虚,他想着,给庄家置宅子应也是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赏赐了铺子和庄子在前,不好做得太过,这才借了妻妹的口,又暗地里贴补银两。
即便是他猜错了,也不要紧,事关青玉生产之事,他看中了这宅子,就没理由让人在他面前抢走。
明德侯仿佛在此时才“不经意”地注意到郑安,笑着问:“哦?你是成郡王府的?王爷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在城南置产?”
城南的宅子,对于一些小官来说尚算不错,可对成郡王府这等天家子弟来说,就太简陋偏远了些。
郑安则面不红心不跳:“王爷的心思非小人能猜测。”
明德侯看了一眼扯着虎皮做大旗的郑安,暗道这小子果真有郑家指鹿为马的本事,面上毫无异色,只叹了声:“这倒是不巧了,本侯也很想要这宅子。不如这样,郑大人,随本侯去对面的茶馆商议一二?”
郑安扫了一眼胡三,点了点头。胡三自然只好和另一位牙人跟了过去——他瞧着郑安年少气盛,这两位要是为了这宅子闹起来,谁掉了一根毫毛,他日后就别想在京城混了。
故而人虽然跟了上去,却悄悄托了茶楼的伙计,让他一会儿见势不对就赶紧去成郡王府报信。
茶楼的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侍奉起茶点来愈发谨慎小心。
郑安随着明德侯上了楼,看见他露出长辈般亲和的笑容后,心里就有数了。
他在京城为王爷做事这些时日,早也瞧出来明德侯是河间王的人,他敢大喇喇地同自己这个成郡王的属官见面喝茶,要么是奉了河间王的令来刁难他好打王爷的脸,要么,就是为了……
“不知郑大人今年几岁了?本侯瞧着,你甚是面善,倒有些像故人。”
郑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谨慎,说了年龄,又斟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王爷兴许是认错人了。”
明德侯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他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可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那点不确定又迅速消散,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熟稔:“本侯这话有些唐突,只是你瞧着实在面善。本侯的夫人娘家有一位侄子,年少时走失,至今音讯全无……算算年岁,倒和你恰好相仿,又是本家……你或许不知道,本侯的妻弟膝下至今没有男丁,偌大产业竟无人继承,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心中想着,郑勘走失时年岁毕竟还小,或许不记得他这门亲戚。且当时秦氏势大,他或许有心隐藏自己,不敢认祖归宗,可自己都将郑家后继无人的诱饵抛了出来,他就不信他能不心动。
可郑安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面上有一丝尴尬,仿佛觉得他交浅言深了:“那实在是可惜了。只是侯爷,小人是京城人士,父母双亡,流落成乞儿吃百家饭才长成今日。小人倒是盼着能有这么显贵的门第,可惜是没这个福分。”
明德侯一噎。
他深深地看了郑安一眼,总觉得这小子是在阴阳怪气,当真是觉得是福分?还是在诅咒郑康顺夫妻俩?
“原是如此,那倒是本侯认错了。”他语气中似有遗憾,又转而笑道:“既是没有这层渊源,那这宅子是本侯心爱之物,本侯也不欲让你了。”
郑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意外。
明德侯正以为他要认输,却听他道:“小人也只是奉王爷之命来买宅子,侯爷若是不让,小人也没有法子。只是,不知侯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河间王?若是为了河间王,只怕王爷不见得情愿您自作主张与小人起争端,毕竟,河间王素来贤名在外。”
明德侯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这混账小子,竟然敢威胁他。
哪里是在说河间王不允他在外争端,分明是说他要告知河间王,他借着认亲的名头和成郡王的人拉关系!
偏偏这小子不承认,他又没有十足十的把握道他就是当年的郑勘……
河间王待人温和是真,可疑心深重也是真,一时间,明德侯还真不敢按照原计划和郑安这泼皮争抢了。
“侯爷不说话?那想来是愿意割爱了。”
郑安大笑一声,招手将胡三喊了进来,从怀中拿出银两递给他:“侯爷愿意谦让,传出去定然是一桩美谈。胡三,咱们这就去官府办文书。”
明德侯气得手发抖,面上还得装得高深莫测:出来看宅子,居然随身带了这么多银票,半点没有京城高门大户行事的作风!他简直想当场拿出更多银子来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脸,偏偏他今日还真没有这么多银票……
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郑大人少年英才,前途可期。只是这京城风高浪急,凡事,需得思量再三,不必太急太燥地做决定。”他只当郑安是一时意气,等他回过神来,就会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若是及时回头,向他认错,他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郑安却好似听不懂对方的告诫之意,笑眯眯地道:“多谢侯爷教诲,小人必定恪尽职守,好不负侯爷苦心。”
待上了马车,郑安脸上的笑意才全然落了下来,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郑康顺无子?
他那位嫡母,倒还真是好手段,硬生生把他满屋的姬妾都断了子嗣缘。也不知道郑康顺回过味儿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冷漠疏忽和对那秦氏多年的宠爱?
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早就像上辈子的事了。
因此,哪怕他手里握着鹘影司,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打听过郑家的情况。
从遇上青玉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荣获新生。
所谓郑家的家产,他也没有半分的兴趣。腌臜窝里藏着的金疙瘩,在他看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为这种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得。
更何况,明德侯如此作态,分明是想利用他做棋子,在党争里头捞好处。
侯爷,该思量再三的,是您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