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王妃知道。”陈阅微便见庄氏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笺纸递过来。
她扫了一眼,只瞧见上头鲜红的官印,看着像是什么衙门的制式文书。
不消她细看,庄氏的声音已经在她耳旁响起:“那四姑娘您可知道,我的母亲崔氏,原是桃源县秀才崔文德之女崔姣,是正正经经的良籍。可陈府却奴役秀才之女长达数十年,即便是天家,也不曾让秀才之女入宫为婢。你们陈家,倒真是好大的气派!”
陈阅微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然坐直身体,脸上温婉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母亲可是我祖母身边服侍的老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
前世今生,她从来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崔氏,那个在她印象里面目模糊的普通仆役,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他们庄家诸人,都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生世世都是她们陈家的奴仆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悲悯意味的浅笑:“青娆,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家人脱籍,可你也不该使出这样的伎俩来蒙骗我,这种事情本就要靠主家开恩,你该让你爹娘和姐姐好生服侍主家,或许碰上好机会就能脱籍。否则,岂不是叫旁的仆役心生不满,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人都去抢着做王爷的枕边人了?”
这话说得诛心,青娆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这是桃源县衙盖着大印的文书,信与不信,在于王妃。家母当年是被其继母勾结人牙子,强行拐卖,陈府买下家母时签下的卖身契,如今就是你们强买良籍的证据,王妃大可以去查!”
她顿了顿,声音又陡然拔高道:“自然,王妃也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道是我伪造出来的东西。总归我们庄家人身上的委屈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我斗不过您,斗不过你们簪缨世族,但朝廷律法还在,御史台的官员还在,我大可以去状告陈家,或是将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御史手里!”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庄青娆,你以为凭着一张不知真假的破纸,就能污蔑陈府?你是陈府的家生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爹娘,你姐姐,哪个不是府上的奴才?且你如今是郡王府的妾室,竟然要状告我这个正妃的娘家,这事情传扬出去,你让王爷怎么在外头做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仿佛撕去了伪装,用上位者的威仪压迫着青娆。但青娆却分明看出,她深藏的那份色厉内荏。
“呵……”青娆低低笑了起来,抬眼望着她:“身份?我是您的奴仆,但您却防我如豺狼,让我戴了那对藏了‘朱绫香’的金镯近两年!如今,我是王爷的妾室不假,可我也是庄家的女儿。娘娘,您别忘了,是您害得我子嗣无望,让我没法再做一个合格的妾室,没法再有什么前程!既然注定要让王爷失望,那我总要保住一头,即便是死,我也要让我娘家诸人不再被你们驱使,若是您不肯点头,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地狱!”
陈阅微从来没有看过庄氏这副表情。
即便是前世她身不由己被送进宫后,她也不曾这般绝望和疯狂,而此刻的她,就像是绷紧的琴弦,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她忽然头痛欲裂。
原本觉得她虽然失手,可能让庄氏伤了身子,子嗣无望,也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
可没想到,反倒将她逼得歇斯底里,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不拿瓷器碰瓦砾,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如今她身居高位,与她想过的日子只有一步之遥,更不能将荣华都毁在眼前的疯子手里。
眼看着庄氏放了狠话就要离开,陈阅微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迫和颤抖开口道:“等等!”
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快步拦住了庄氏,语调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饱含委屈和无奈的情真意切:“青娆,那镯子的事,我原先当真不知情!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我爹都防着。她们为了长姐,为了鹤哥儿,怕你生下孩子威胁鹤哥儿的地位!我知晓你受苦了,可我也实在是被蒙蔽了……我没脸见你,可我只想着,你不要恨我!”
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情分,她从前从未在庄氏跟前表露出对她不好的情绪,她有把握让她仍旧信她。
见庄氏不言不语,表情淡漠地看着她,陈阅微心中一动,接着捧着她的手道:“方才是我气急了,才故意刺你。你现在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可你静下心来想想,我们何至于此?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让整个王府、让王爷都跟着颜面扫地?当日送你进国公府,我便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我进门前便想好了,要做你一辈子的靠山,如今这想法也没变。”
她观察着庄氏的神色,抛出诱饵:“子嗣固然重要,但只要我们同气连枝,不管府里进了多少新人,都不会没有你立足之地。青娆,你根基太浅,还是需要一个依靠。日后,我也会好好补偿你,金银珠宝,田庄铺面,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尽全力给你,只盼着你不要与我彻底生分了。青娆,你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青娆表情微微松动,心中却冷笑。
这样一副慈悲温良的面孔,任谁不知她内里那颗裹了毒药的心,怕都要信以为真。可她却知道,面前的人,说着最念情分,却毫不犹豫地送了她同胞姐姐去死,只为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我什么都不要,你若是让我娘家脱籍,我就暂且信你一回。”
陈阅微哽住。
说实话,要让庄家全家脱籍,她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将庄家人带过来,原本是想用他们拿捏庄氏。可王爷对庄氏的宠爱一开始就出乎她的意料,成婚第二日,庄家人就被王爷的人接去了外院,说是奴仆,倒更像是客居。她手里固然有着卖身契,但不到地位稳固的时候,她也轻易不敢拿出来得罪王爷。
瞧庄氏的模样,只怕崔氏的身份亦当真有问题,否则她不会这么疯。
与其闹到最后仍旧看他们得偿所愿,还不如挽回局面,用这个王爷心里的苦主,帮她度过这回的危机。
“好。”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你该信我才是,我将他们带过来,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否则,放在陈府里,我娘绝不会点头答应。”
这话又让庄氏的神情有所缓和。
陈阅微趁热打铁,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只是王爷心中对我有误会,劳你在王爷面前替我辩解几句,若我不能出席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日后我娘家难免迁怒于你爹娘和姐姐,即便脱了籍,她们也总得在京城讨生活。”她声音里带着蛊惑意味:“若我地位稳固,我们联手,对你也只有好处,是不是?”
青娆凉凉扫了她一眼,似乎态度软和下来:“王妃什么时候让人拿着文书去官府消籍,你这个忙,我再考虑什么时候帮。”
这一瞬,两者身份的天平似乎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陈阅微顾不上去发泄这种隐隐的不满,庄氏是她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顾皇后的千秋宴,是她成婚以来宫里最大的事,若是她不能出席,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把她陈阅微当一回事了。
暂且的隐忍,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更和善的笑容。
第106章 夜舟
夜色如墨,浓稠得几近化不开。
白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沉入一片深邃的寂静,唯有远处偶然的蝉鸣和水波懒洋洋拍打湖岸的轻响。
今夜王爷起了兴致,命人往湖中置了一叶扁舟,备上美酒,单独带着庄夫人夜游昭阳馆湖心洲。
服侍的人虽提着心,却也知王爷通水性,得了令便也只远远守在岸边,以防万一。
仅容二三人的乌篷小船上,周绍姿态慵懒地半倚在船尾,指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只白玉酒壶。
饮了几杯酒下肚,他褪下了外袍,只穿了件敞着襟口的玄色绸衫,隐隐露出胸膛紧实的肌肉线条。比起平日里高贵肃然的模样,此刻的他瞧上去,多了些不羁风流的味道。
船头挂了一盏琉璃宫灯,女子一袭水碧色的薄纱襦裙在灯下流淌着清浅的光泽。
周绍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那喝了几口杏子酒,便自告奋勇要将船锚固定在湖心亭的阑干上的美人。只见她屈膝跪坐在船头,醉人的朱色渐渐洇透了她的肩颈。
琉璃灯的光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昏黄光晕将她因湖中水汽打在纱罗上映出的玲珑轮廓勾勒得愈发丰盈。
“好了吗?”周绍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喉头不自觉地轻微滚动了些许。
“王爷,快了。”她回身朝着他笑,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船身晃动了一下,她啊呀了一声,正要挽救,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却已在暗夜里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你太慢,本王没有耐心了……”男人的低笑声在她耳垂处响起,下一瞬,他的吻便落在了她被迫仰起的脆弱颈线上。
船身因这忽然的动作剧烈一晃,原本要系上阑干的船锚便无力脱落,倏尔坠入水中,小舟就这样悠悠滑入了荷海。
荷叶上的露珠被震得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很快便打湿了青娆薄若蝉翼的纱裙,但此刻,她已然无暇顾及。
……
青娆瞧得出,他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
想起茶楼一事她的算计,她心中并非没有内疚心绪,但那也只是一瞬。
他是皇亲贵胄,比她拥有的东西要多得多,而她手中的筹码却少之又少,只能利用好能看到的所有机会,保住全家身家性命。真到了她不会被轻易辖制胁迫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去同情心疼别人。
心中念头坚定,她的表情却愈发柔媚温婉,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紧蹙的眉心:“王爷……您既然这样烦心,那不如……还是让王妃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罢?”
周绍并不意外她知晓了此事。
本来他心中就对小陈氏有诸多不满,故意放出消息,也就是要明晃晃地敲打她,各院的妾室自然也没有被瞒着的必要。
但她开口为小陈氏求情,倒是让他猛地顿住。
玉色的足尖在月光下绷紧又蜷缩,她声音软糯:“王爷……若这等场合您不带她,外头的人岂不是真要说您、说您宠妾……灭妻了?”
听了这促狭的一句,男人的眉头才微微松了松,确定眼前的傻姑娘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便将别人的陷害抛之脑后了。
“嘴长在旁人身上,本王可管不了。”他轻哼一声,“倒是你,前些天还耍小性不许我去别人那里,怎么今日又帮人说起好话来了?”
船舷碰上了荷叶莲梗,水声哗然,荷叶倾倒,连累得乌篷船也往一侧倾斜。
青娆仰着颈子,瑟缩着抱紧了他的后背:“妾……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嘛!”
男人怔了怔,旋即眸光变得饶有兴味,故意板着脸问:“堂堂皇亲国戚的府邸里,居然有贪腐之事,快如实招来,本王或许还能念在你是初犯,饶你一条小命!”
青娆没想到这人忽然这样幼稚,却也不扫兴地顺着他接了一句:“小女惶恐!实在是娘娘出手阔绰,要为小女举家脱了奴籍,小女这才一时糊涂,犯了这等过错,在王爷面前进谗言……”
脱籍?
为了能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小陈氏可真是下了大手笔了。
他心中冷笑。
环在美人腰后的手臂在这一瞬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都勒断,含糊道:“你明知故犯,藐视家规,戏弄本王,本王定然要好好惩罚你……”
“便罚你,这辈子都服侍本王起居,为本王暖床!”
五月的风裹着潮气,粘稠而温软,沉沉压在夜色下的湖面,兰舟便这样荡入莲叶深处。
……
再有机会开口时,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既然她自己愿意给你送这个好处,你便收着。至于千秋宴……”
他拉长着调子,落在青娆耳里,倒有收了人好处不办事的意味,她忙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您心中纵然有气,可却不能叫外人瞧出来。妾可是知晓,外头那些御史最爱盯着王爷这等炙手可热的宗亲做文章,即便是无事,也能被他们揣测得满城风雨,若有把柄,岂不更让您疲于应对?”
青娆本就没打算彻底断了陈阅微的路——她如今根基不稳,在上头几位贵人眼里什么都不算,即便陈阅微有错处,她毕竟也是当家主母,千秋宴上主母不出席,反倒让她这个宠妾进宫,那她可真是嫌命长了。
即便周绍能保住她,她的名声也会彻底坏掉。日后再想争什么东西,只怕是难上加难。而且,正如陈阅微所说,周绍不能被这等事拖累,否则,坏的是整个府邸的前程。
所以,她没有打算因小失大,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全家人彻底脱离奴仆的身份。
周绍目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同是内宅女眷,小陈氏身为正妃,为了一己之利竟敢在外头败坏他的名声,青娆本只是宠妾,仰仗着他的宠爱便能好好过活,却偏偏为他处处做打算……
两相对比之下,他更觉得陈阅微荒唐了。
于是,在听见青娆道“王妃如此,或许当真还与我有些情分,朱绫香的事,或许真是大夫人自作主张”时,他有些恼怒地用指尖堵住了她的唇,瞪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胡话了。”
对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波流转,带着酒意熏染下的迷离水光。
周绍的眸光变得愈发温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啊你,总是将旁人想得太好,这样的性子,岂不是很容易被人辜负?”
他也有一些懊恼。
庄家脱籍之事,他也是放在心上的,当时庄家夫妇一进王府,他就将他们全家安排在了外院,不让他们明面上为人驱使,又让余善长多照料他们一些。
可细论之下,他们仍旧过的是奴仆的日子。
王府女眷的娘家,处境却如此艰难……便是从前的丁家,他也是给了他们好身份和钱财,让他们在外头当起了县城的富户,他待青娆的心意更多,却偏偏总是让她在等待,还给了小陈氏机会,用这等事来挽回局面……
周绍心中很有些愧疚。
再加上青娆被害一事,他始终亏欠她……
没有犹豫太久,他便抬起头,目光如炬,沉吟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你爹娘一家被放出府,日后也不能少了产业和身份……
“毗邻贡院的两间临街铺面位置不错,生意也好,便记在你爹名下。京郊南苑那座带温泉的庄子,回头便记作你姐姐的嫁妆……郑安为人很能干,本王准备将他任命为王府的属官,虽然只是八品,却也是正经的官身了。”
原本,他还打算再磨一磨郑安的性子再给他功名,可庄家要单独立府,便少不得要有支应门庭的人。庄家夫妇没有儿子,能用的只有这个赘婿。
周绍给了他官身,又要防着他心大,便给了庄青玉丰厚的嫁妆,日后家里的嚼用,郑安不是要朝妻子伸手,便要朝岳家身上,也算是个挟制。
当然,只要他够聪明,想来就该逢迎着妻子,这才能用好这“裙带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