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这日,一大早便有宾客上门,祝琰早早醒了,安排梦月和雪歌各自领着几个小丫头,检查打点宴厅和花园各处的摆设、器皿用具等,张嬷嬷带着人盯着厨上,将细处一一都料理妥了,听了回禀,祝琰才又回帐里躺着。
也有几名妇人特地来蓼香汀探望她这个孕中之人,少不得起身更衣陪着说阵子话,时间过得飞快。
午后宾客赏花游园,听了几出戏,到了正宴,游灯弄酒,宾主尽欢。戌时前后,宾客歇的歇、散的散,仍留在府内的,多是族中内眷。
宋洹之吩咐人在广平街的留香楼里提前留了半层,宋泽之出面奉迎着大小族亲、妇孺内眷,登楼望月,赏灯观焰。
底下里三层外三层聚着游人,在斑斓的灯影里赏看天际流火飞萤。
街上如何喧闹,祝琰一概不知。
白日人来人往的府宅在橙红的灯色中沉静下来。
秋夜微凉的清风拂过纱帐,偶然吹起轻薄的袖角。
雪歌梦月和几个宋家家生婢子都被她放去同家人过节团圆去了,只一个守门的老嬷嬷和看茶的小婢留在屋外听唤。
祝琰吃了药,昏昏沉沉睡着。
宋洹之进来时,她半点也不知。
男人身上挺括的云锦料子带着微凉的露气,那双干燥宽大的手掌却是暖的,轻贴在她鬓边,唇在耳际唤着她的乳名。
祝琰翻了个身,懒懒地依偎在他怀中,不曾睁开眼,只嗅见熟悉而浅淡的清爽气息,便知来的是谁。说不清楚,是否因着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有这一份血脉相连的牵系,所以对他多了几丝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拥抱和贴近变得无比自然,不掺丝毫忸怩抵触。
“倦得很么?”他轻车熟路地摸向她的裙摆,替她轻捏着肿胀的小腿和脚踝。
“还好,歇一阵,缓过来些。”顿了顿,想到他此时应当在留香楼里守侍宾客,“怎么提早回来了?焰火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宋洹之摇摇头,挽着她膝弯将她抱到床边,“怕你一个人闷,那边吩咐泽之顾着。出去瞧月亮么?”
他特意回来陪伴,祝琰自然不愿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垂眸瞥一眼自己松散的衣衫,“那……我换件衣裳。”
宋洹之笑了下,抬手抚平她衣袖上的折痕,“不用换了,没外人在,这院子里只有你和我。”
从床里摸了件外裳出来,随意替她披在肩头,“这样就很好。”
祝琰低声笑了,“你哄我,衣裳压得皱了,头发也乱了,等我片刻,好歹拾掇一下呢。”
寻常几句没起伏的对答,却令宋洹之心头微漾。旋即针扎似的细密疼痛漫过胸腔,他含笑忍耐那抹熟悉的痛楚过去。
这种微妙的情愫只他一人知晓。
抬眼瞥着妻子坐在妆台前梳发,简素的妆扮在灯色里有着别样的妩媚风流。
祝琰颜色本就是极出众的,难得又是这样和善端正的性情,可敬可亲。他渐渐在日常的琐碎流光里品读出甜蜜知足的滋味。
她抹了淡淡的唇脂,回过头来笑说,“好了,走吧?”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缓步扶着她走出院落。
天边挂着一轮清冷明亮的圆月。
深蓝的天幕上一丝沉云未有,只明朗的月光照着人世万物。
夫妻二人携手站在桥廊边,临水迎风望着月色。
偶然四目相对,视线交缠,他垂头一次次亲吻她的唇。
周边一丝人声未有,没有半个影子跟随左近。
仿佛这一瞬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一丝风拂过衣领,吹起蹁跹的裙角,宋洹之抬手指着对面水岸,轻声道:“阿琰你瞧。”
她顺着他的指引朝对岸望去。
倒映着月亮的水面上骤然涌起无数的流火。
在一声声爆裂响动里,数不清的火线朝天边飞去,绽开炽焰,化作飞花。
祝琰立在栏边,一时瞧得痴了。
幼年常在内宅,便是节庆时分也不能出门,所有的繁华热闹从不属于她。
婚后这一载,顶着压力承继了掌家的重任,她一味要强,不愿落后于人,日子过的不算不顺,但也没什么可值得开怀的事。
如今身怀有孕,更加小心翼翼远离人群,无法去凑广平街上的热闹。
说没有遗憾,那是假话。
她年岁尚不足双十,岂当真不艳羡那些俗世的繁华?
宋洹之站在她身后,将她轻拢在怀,垂首低问:“阿琰,你欢喜吗?”
曾几何时,在尽意的欢好过程之中,他也如此问过她。
祝琰这一生,不曾细想过这样的话。
她仿佛生来便是为着旁人活着,为着声名活着,为着身份和责任活着,为着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活着。唯独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场。
她欢喜吗?快乐吗?
又有谁在意呢?
连她自己也早就习惯戴着一副贤良淑雅的面具,扮演着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欲望的活死人。
今晚他再如此相问,她回头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在那不疾不徐波澜不兴的面容和眸色里读懂了一丝平素不曾察觉的祈愿。
他也会紧张无措,也会小心翼翼地瞧人眼色,也会期冀着旁人的肯定和夸奖。
他也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费尽心力的准备这些琐碎的功夫。
祝琰在他幽黯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仿佛在这一瞬懂得了他的心意。
祝琰听见自己柔婉的音色,轻轻答道:“欢喜、欢喜的……”
不论是帐里流转的浅漫春潮,还是此际朗月清风下的寻常时光。
她并非圣贤,又如何逃得过凡常俗欲。
天边圆月不语,只将无尽银霜洒满人间。
许多年后,宋洹之仍能忆起那晚祝琰回首看来的眸光。
湿漉漉的水意里,不加遮掩的情意。
他知道在那一瞬,他终于敲开她紧锁的那道门,走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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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后,二人照常各自忙碌着。
皇帝精力越发难支,赵成在太医们的料理下却渐渐硬朗起来。
秋冬交季时分,有周边部族来犯,朝廷派兵镇压,乔翊安作为使臣随军去了前线。
祝瑜在窗边飞针走线,跟祝琰说着私话,“……这是有意抬举乔家,把现成的功劳送到乔翊安头上,叫他挣得些声名,为皇太妃母族贴金。皇太孙年幼势薄,需得家底殷实、有能力的外戚托衬。”
祝琰倚在枕上端着热茶,“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几番请瑟姐儿入宫伴驾?年岁这样小,就要学那些刻板宫规,也难为她。”
祝瑜摆了摆手,“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享受得的,世家的女孩儿谁又能真正肆意自在的活着?你没瞧见我那婆婆,每日里严苛成什么样,但凡瞧见瑟姐儿有什么出格,便一遍遍责问,又要发落身边教引的人,怕是在家里头,比在宫里还拘束紧张些。”
祝琰下意识拂了拂肚子,想到自己怀着的这个。
也许是她奢望太多,她好想自己的孩子,能自在的长大,不必受这些礼教禁锢。
这念头兴起,只藏在心内不敢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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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90章 发动
冬月十七,京城迎来了头一场雪。
随着雪花一同飘进宫门的,是前线传来的捷报。
宫中宴赏群臣,皇帝拖着病体在龙座之上夸赞乔翊安的“智勇无双”。
座下朝臣心照不宣地应和着,十一岁的赵成坐在上首,浅淡的眸子掀开,视线一一掠过那一张张神色统一的面容。
雪花飘洒在玉阶前,堆积成一层浅薄的银絮。
背离丝竹鼓乐之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朝深而窄的夹道中走去。
“听说,宋夫人的产期就在下个月?”称呼颇客气,谈论的却是亲热的话题。
少年尚未变声,刻意放得低缓的声线里藏着未曾褪去的孩子气。
“正是。”答话的人态度恭谨,未因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就稍露半点轻忽神色,“劳太孙记挂。拙荆在后宅,也时常问及太孙安妥。”
少年眉色里不由多了丝悦色,只在昏暗的灯色下不甚分明,“上回夫人托人带来的东西吾叫人好生收着,劳夫人挂心,时时体念。”
修长的身影略垂低了腰,含笑道:“太孙客气。”
话题至此,便静了稍息。
少年抬眸望着天际飘洒的雪絮,眼底蕴起的柔暖之色淡去。
冬月至,一年光阴逝去,转眼又是新春。
他入京一载,已在深宫中消退昔日瑟缩怯懦的外形,不得不挺拔昂首,僵着尚未长成的身躯,以下颌冷眼示人。
昔年依赖信任的长辈,在生硬疏离的称呼里化作不得过分亲近的下臣。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那回一同狩猎的少年们有没有谈及过自己?
比如他们一同猎回的那只幼兔如今去向何处?真的忍心剥了它的皮毛做抄手了么?还是被小心呵护安养着?如今又长大了多少?
比如徐家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小娇娃儿,如今跌了跤还会大声的哭闹缠着宋婶婶抱他么?
那些他不能奢望的、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他们过得快活吗?
但他没有言语,身畔那个负责守卫他、送他回宫的人也再未开口。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踏过落雪的宫道,在红墙深影里依礼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