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洹之瞧她眉目如画、婉柔娟秀,轻声开解自己,不由心中微悸,轻轻捉住她的手,令她更靠近自己,“阿琰……”
话音未落,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及近,“什么意思?许姑娘怎么说?”
是宋泽之?
宋洹之敛去眸中柔色,闻声站了起来,自打上回发生过潘柳儿的事后,宋洹之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就一直不太好,见了面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出言斥责,祝琰怕他又给弟弟难堪,忙扯住他的袖角,朝他摇了摇头。
那边宋泽之还不知兄长就在左近,对面前回话的小厮厉声道:“你倒是说啊!”
小厮一脸为难地道:“三爷,小人当真把三爷的信送到了,在许家门房里被晾了小半日,才等来了许姑娘的回话。她说这些日子不得闲,三爷的邀请,她只心领了,山庄实在太远,她不便外出远游,着三爷找别的姑娘去玩……”
小厮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去瞧宋泽之的脸。
宋泽之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旋即攥紧了拳头追问:“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还是……?”
小厮摇了摇头:“许姑娘何等身份,岂会来见小人?这话是吩咐她身边的彩云姐姐来传的,彩云姐姐对小人的态度也……挺差的,远不如平素那样亲热。”
宋泽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嗫喏半晌,用力跺了跺脚,“罢了,你去吧!”
小厮不放心地道:“三爷,我瞧许姑娘这回真气着了,您要不下回在找个别的由头,把她约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宋泽之抱臂靠在一棵树上,抬指捏了捏眉心,他没应声,扬手命小厮退下。
微凉的风吹拂着他的衣摆,颀长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孤清。
他刚从“山匪”手上出逃回京时,许氏日日来探望,悉心料理着他身上的伤,瞧他不愿多说,一直耐心等到他愿意倾吐真相。不曾追问逼迫,更不曾令他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越发愧疚,深悔自己一时心软多事,招惹上潘柳儿这朵桃花。
从前相好的时候,他尚觉不出自己对许氏究竟有多在意,如今她冷着他远着他,才叫他明白,何为痛心疾首,何为相思难熬。
自打过了年节,这两个来月,许氏一回都没见过他。
他想当面跟她说声抱歉,想求得她的宽恕谅解,哪怕她不肯原宥,打他几下骂他几句,也好过这般疏远冷落。
祝琰抓着宋洹之的手,从另一头的小道绕出了园子,怕此时宋泽之瞧见他们会觉着难堪。
“二爷得闲,好生开导开导三叔,这回的事,伤损许姑娘的颜面不说,在感情上对许姑娘也是个挺大的打击。”
宋泽之就是对这段感情太十拿九稳,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许氏都会嫁给他,都注定会成为他的妻子。
“三叔也是将及冠的人了,该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见宋洹之紧锁的眉头越收越紧,知道他对宋泽之还在气头上,抬手拂了拂他的胸口,“二爷这会儿先别过去了,三叔心情正坏着,叫他知道咱们在旁听见那些话,也要觉着不好意思。这会儿天色不早,山上林子密,想必都黑透了,二爷不若出去迎一迎成儿和四弟他们……”
宋洹之叹了声,伸指在她脸颊上轻摩,嘴角抿了一丝笑道:你才多大的人,比泽之还小一二岁,可从来没像他这样混账胡闹过。”
祝琰抬眸剜了他一眼,轻推他道:“二爷快去吧。”
宋洹之朝她点点头,沿着小路快步走去院外。祝琰站在风里,目送他背影走远,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大笃定,不知道自己帮着许氏推迟婚约,到底对是不对。
同为女子,她能体会许氏的失望和不甘,可她是宋泽之的嫂子,是宋家的媳妇儿,她站在许氏那边,在这桩婚事中插手,宋家众人若是知道,会不会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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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个时辰后,少年们才大呼小叫地回到院子。
“黄少爷”被簇拥在一群少年中间,左手牵着徐澍,右手被湛之挽着,一面走,一面答着少年们的问话。
见着祝琰,徐澍伸出脏兮兮的小胖手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干娘,黄哥哥可厉害了!方才做陷阱,他一瞧就知道哪里的土最松软,最容易打洞。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祝琰抬眼看去,正对上“黄少爷”瞧来的目光,他含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需忧心。
他自幼身子不好,甚少有机会外出玩耍,平素不是猫在屋子里瞧书,就是趴在窗前望着同龄的孩子们在外玩耍。在民间的几年,日子过得清苦,可他觉得那时候才是一生里最好最自在的时光,那些孩子们说起摸鱼抓虾、做阱打猎的每一件小事,对他来说都是那样有趣,那样生动。
他虽不能亲手用小锄头去挖一个捕兽用的坑洞,但仅凭着一双眼睛,和“偷来”的那些经验,便足以令他在这群世家子弟之间“脱颖而出”、“傲视群雄”。
最崇拜他的无疑就是徐澍了,一路上拉着他问东问西,一刻都不肯停。
祝琰捉住徐澍的小黑手,无奈笑道:“要吃饭了,澍儿先去梳洗,待会儿回来再告诉干娘,黄家哥哥到底有多威风。”
几个少年都被推去洗漱更衣,“黄少爷”随着梦月去屏风后净手。
祝琰亲自递了手巾过去,目中满是担忧,“身子还吃得消吗?”
他身份特殊,是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的人,方才外出一个多时辰,祝琰一直悬着心,怕孩子们不知轻重带累了他。
“我没动手,有宋家几位公子带头出力,一路对我十分照应。”他笑了笑,接过祝琰递来的巾帕,抹净双手,抬起颜色浅淡的眸子注视祝琰,“婶婶,我今日很开心,真的,比宋叔叔答应教我耍剑时还要开心。”
祝琰不由心里发涩,同情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如果不是大人之间发生太多纠葛,他何至于一出世就坐下病根,连外出玩耍都成了奢望?
他原该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孩子,生来身份尊贵,享用不尽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合该被疼宠着长大。
他身上素色的袍子沾了泥污,祝琰蹲下身来,用手帕替他轻轻地掸拂,“殿下衣裳脏了,晚点我叫梦月拿新的过去给您换上。尺寸不知小了没,您试试看,按上回量的,放宽了半寸,听说殿下长高了不少……”
“劳烦婶婶,又替我做了衣裳。”他生来就没有亲娘,几番辗转,跟在一个残疾的老人身边长大,吃喝穿戴都是极简陋的,身上穿的往往都是用大人的旧衣缩减来的。
后来,宋家找到了他,两个宋叔叔都待他极好,给他富足的生活,让他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也不用再拾旁人的旧裳。可他还是没机会,穿一回母亲亲手做的衣裳。
如果他亲娘还活在世上,应当也会如宋家婶婶一般,有着这样慈善美丽的眉眼,温柔亲切地瞧着他……
想到这里,他猛然垂下头去,心中一阵赧然。
宋婶婶才新婚,年岁尚轻,哪里就像他娘了呢?
可是心底,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
听着比他小三岁的徐澍,一声声的唤着“干娘”,如果他也能如此,该多好呢?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只有坐在宋洹之下首的宋泽之默不吭声,一言不发。偶然宋瀚之等人出言相问,要喊他好几声,才得他两句敷衍的应答。
祝琰和乔瑛等人商议着明天的行程,少年们要去山上狩猎,书意等人想往庄子边上的草地去骑马。
琴姐儿年纪还小,需得有人贴身照看,祝琰自然接管了这个任务。
入夜,叽叽喳喳兴奋了整日的孩子们都睡着了,祝琰提着灯笼,扶着雪歌的手从外走回宿处。
宋洹之没在屋子里,梦月说他去了宋泽之的院子,祝琰坐在帐子里,翻出本宋洹之带来的旧书随意看了一阵。
她心里头放不下,怕宋洹之犯倔又要责骂弟弟。可两兄弟之间说私己话,她到底不方便去过问,靠在枕上强撑着眼皮儿,坐了大半日马车,又照应这么多孩子,身上到底太疲倦了,不知等了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宋洹之回来时,就瞧见她和衣卧在枕上的样子,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还持着一卷旧书,发髻半散,柔亮的头发依偎在雪白的颈边。
他轻手轻脚地收合那本书,左臂穿过她颈下,右臂抄起她的腿弯,将她平放在床里。
祝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囫囵地唤了声“二爷”。手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就着他的动作躺进床里侧。
宋洹之嗅见一抹浅淡而清幽的香气,萦绕在她发间。垂眼瞥见半敞的衣领里,微动的一捧软雪……
他凑近她的唇,试探着轻吻,见她蹙了蹙眉头,睫毛颤动几下,别过脸去又睡着了。
宋洹之轻笑一声,替她盖好锦被,和衣躺到她身边。
家里办这么一场游宴,为圆那孩子一个愿景。可真正辛苦操劳受累的人,却是她。
他又如何忍心,为一己私欲,扰了她的好眠。
第77章 告别
次日是个晴天,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屋脊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耀着人眼。
二月的春风还略带几丝寒意,对身子格外虚弱的徐澍,她半点不敢轻忽,吩咐侍婢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随时瞧他见汗就要替他更换。
“黄少爷”早早就到院前来等宋瀚之等人了,今儿穿的是一袭牙白色绣竹纹的锦袍,袖子用腕带扎紧,手上戴了只羊皮护罩,脸色虽仍是雪白,但瞧上去也有几分少年人的飒爽利落。
宋瀚之等人各自持着弓箭、短刀、绳索等物,摩拳擦掌要等待今日的“丰收”。
宋泽之昨夜受命,要贴身护持这班小鬼,陪他们一同上山。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跨上他那匹枣红色骏马,“今儿谁不听我的话,就要受罚留在山里头砍柴。”
少年们不理会他的威胁,嘻嘻哈哈地争抢着上马。
玉书亲自牵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来到“黄少爷”面前,“爷您骑这个,原是二爷替我们二奶奶备的,今儿乔家小姐要跟着外头去,二奶奶这马是骑不成了。”
宋瀚之纵马溜出一段路,眼瞧着“黄老弟”没有跟上来,连忙回转马头过来催促,“黄家弟弟,你快点儿啊,咱们赶紧去瞧瞧,昨晚挖的陷阱里有东西没有。”
徐澍年纪太小,只能和侍卫同乘一骑,正紧绷着小脸不高兴,“黄少爷”上了马,朝他挥了挥手,“徐澍,这匹马是你家的吗?这么高大健壮,你骑上他可真威风!”
他这么夸了一句,徐澍立马就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吗?这是我爹亲自替我挑的大马,说是大、大什么碗来的。”
“是大宛马?怪不得!宛马素有‘天马’之称。”他一本正经地吹捧着徐家坐骑,宽慰着马上苦着脸的小人儿。
瞧黄家哥哥识货,徐澍不禁更得意了,再看这位什么都懂的小哥哥,也是要由人牵着马才能走,跟他一样远远被落在后面,心里的阴郁一瞬便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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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意书晴和乔瑛等人挽着手,唱着歌,一路热热闹闹地穿过田垄,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原。
早有从人在旁支了帐幕,摆设棋盘、琴案、茶点等供姑娘们玩乐。
今日没有长辈在侧,姑娘们半个眼神也没赏给那琴和棋,各自跨上从人牵来的小马,惊声叫着、笑着,骑在马上相互追逐玩闹。
琴姐儿瞧着好生艳羡,一再催促祝琰也带她同乘。
就听耳畔传来几声极快的马蹄声响,回过头去,见黝黑的骏马上坐着宋洹之。
“给我。”他说。
祝琰有些犹豫,琴姐儿虽是她的外甥女,跟她关系最近,但不得不承认,这女童着实被家里宠的太过,不大容易哄。宋洹之脾气一向不怎么好,对人没什么耐心,万一琴姐儿哭闹起来,他会不会……
似乎瞧出她的心思,宋洹之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怕我委屈这孩子?”
他拍拍身前的软垫,柔声道:“你抱着她一块儿上来。”
姑娘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此刻瞧去只见几个淡淡的人影。周遭余下几个负责炊事的婆子,和看守帐子的从人,连梦月和雪歌也被她特赦一道玩耍去了。
祝琰迟疑着伸出手,放入他掌中。
男人稍稍施力,将她和胖乎乎的琴姐儿一道扯到了马上。
她怀抱女童,侧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上,他两臂合拢,稳稳持着缰绳,将她和女童虚护在怀中。
风轻轻吹过,撩起耳际的碎发,擦在脸颊上,微微的生痒。
怀里的女童兴奋极了,不住催促着快跑,再快些,一会儿要往东去瞧一棵树,一会儿要往西去追乔瑛等人。
宋洹之好脾气地哄着那孩子,“好,都听乔二小姐吩咐。”
他微微垂下头,下巴抵在祝琰鬓角上,低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方才犹豫什么?我有那样凶,对小孩子发脾气?”
祝琰抿嘴笑了笑,摇头说自己没这样想。
“瀚之他们那边,二爷不去瞧瞧吗?”她还惦念着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怕小孩们玩疯了,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