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失去孩子之后,那个下午,他站在厅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向祖母倾诉,希望能有人疼她。
想到这里,心口那抹针扎似的痛楚又袭来。
宋洹之自嘲地笑笑,隐约觉得这毒入内腑,带给他的这些伤害也还不赖。
是他活该要受心绞之苦,是他欠下的债。欠兄长,也欠祝琰。
待心口的疼痛稍缓,他便从座中起身。
她不来相邀,他便主动把自己送到她面前。
她退十步,他就进十一步,总有一天,能赎回全部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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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进去的时候,祝琰正跟张嬷嬷商议府里几个到年纪的侍婢去留。
她歪坐在炕上,穿着杏色的对襟暗纹如意小袄,石青色马面裙子,裙面上绣着不显眼的墨蓝竹叶纹。
妆扮沉稳素净,只一张小脸,年轻水灵,肌肤紧弹白嫩,一双秀眉微蹙着,似乎为什么事正为难,下意识咬着粉唇。
半年多不亲热,这两日一经开头,不免又有些收势不住。
他还记得昨晚,狠狠含-吮碾磨这唇瓣的滋味。
但宋洹之不想让她觉着,自己回来就只是为了床帷上那点事。
别开头去挥散杂乱的念头,他长身步入里间,找了本没瞧完的游志在一旁静静地翻看。
等祝琰忙完,他手里的书页也翻完了。
她走进来,坐在妆台前卸钗环。
“二爷吃过晚膳没有?”
随意问这一句,正问到宋洹之心里。
“还未曾,原想进来陪你一块儿。”
祝琰奇怪地瞥他一眼,“之前二爷吩咐过,院里不必备二爷的饭菜,饮食过后也不吃点心。”
宋洹之觉得耳尖微微发烫,站起身来行至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
“阿琰,刚成婚的时候,我还不大习惯。”他替她取掉脑后别着的发钗,让柔软的青丝铺泄下来。
“现在,时常想同你一起。”
“比如吃饭喝茶这样的小事,也不想一个人。比如与你守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瞧书你做女红,觉着舒心顺意。”
他俯下身来,在她腮边轻吻,“我很喜欢。”
祝琰从镜中望着他,男人冷毅的面容上难得一丝柔和。
她敛了敛眸子,借着梳发的动作稍稍移开半寸,低声道:“我叫人给二爷备饮食。”
正待扬声唤人来,宋洹之按住她的肩,“别急。”
“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还记得成儿么?”
“你不是给他做了一副冬帽和袖套?明儿咱们一道给他送过去吧。”
“皇后娘娘也想见一见你,应当是为了郢王府的事,示以抚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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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是28日0点的章节,不小心点了提前发……所以明天应该没有,下一章是29日0点了,搞了个乌龙。存稿告急,对不住了
第63章 入宫
入宫那天雪下得很大,青石路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除。
天不亮祝琰就同宋洹之一起出了门,马车外雪雾混沌,天色阴沉沉的,远近路面上瞧不见半个人影,街边的铺头都还没有开门,入目一派萧索,只听见车轮碾在雪面上,发出的吱呀声响。
马车里燃着炭盆,厚帷遮挡,仍是四面透风,祝琰紧了紧身上的青色绣百蝶纹的斗篷,细想着前几日礼仪嬷嬷教导的宫规。
她这是头一回以嘉武侯世子正妻的身份奉召入宫,心里还有些紧张,怕说错了话出了岔子,伴君如伴虎,宫里头的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似乎瞧出了她的紧绷不适,宋洹之在旁攥住她的手,“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是。”
进了宫内,二人在广安门前作别,“只能送你到这儿,再往里去,就是后宫。除了上值的日子,阖宫巡事,其他时候外臣都不能随意往后宫里去。”
他退后两步,目光落在她面上,“安心,稍后我在这等你,接你一同回家。”
祝琰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宫人朝皇后住的坤和宫走。
两侧红墙高耸,沿途经过漫长的一条夹道。不时遇上正在扫雪的宫人,和行色匆匆的内监。
天色还没大亮,厚重的阴云遮蔽了日光,走了两刻钟,方到了皇后的殿前。
几名宫人早听得动静迎出来,一左一右打了帘子,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向祝琰行礼,“世子夫人请随我来。”
祝琰登上石阶,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入大殿。
殿宇宽阔空旷,藻井上绘着繁复的花纹,黑色地砖擦得锃亮,光线从槅门顶上的琉璃射入进来,在墙面映下斑驳的色彩。
她先见着的是赵成。
被一名年长的嬷嬷牵着手带到厅里,瘦弱的孩子穿着锦绣的厚重棉袍,头上勒着金珠双螭冠,瞧得出这阵子养尊处优,素来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他站在对面腼腆地向祝琰行礼,“宋婶婶。”
嬷嬷笑道:“昨儿听说您要进宫,小皇孙就一直盼着,今儿一大早起身就过来了,说什么都要来瞧瞧您。”
赵成和宋家两兄弟都很亲近,他知道他们是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人,上回宋洹之带了祝琰过去,他心中明了,这是宋叔叔在意的人。且祝琰待他亲切和善,他便也回以同样的善意。
祝琰蹲下身来,含笑牵住赵成的手,“几日没见你,气色好多了呢。婶婶给你做了些抄手、耳罩,虽知道你也不缺这些,算婶婶一点心意。下雪天可以戴上,跟他们去堆雪人。”
赵成抿唇笑笑,目光落在梦月手里的捧着的东西上。嬷嬷客气地接过来,一面夸赞祝琰的手艺和心意,一面朝宫人打个眼色。
那宫人将东西里外检查了一回,见没什么异样,朝嬷嬷点点头。
东西这才被交到赵成手中。
嬷嬷和宫人的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但仍令赵成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
他说不清楚进宫来到底好是不好。
骤然多了许多对他好、关心他的人。
衣食住行更是前所未有的精致奢华。
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仿佛人与人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立在他同他心目中在意的那些人之间。
正说着话,听得里头传来击节声,祝琰站起身来,赵成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娘娘过来了。”
皇后被两名宫人搀扶着,从寝殿移步到外间。
祝琰跪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臣妇宋祝氏,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肌肤莹润白皙,眼角生了细纹,但并未减少她的美感。穿着件墨绿色绣百花戏蝶纹样的对襟褙子,下着缂丝金缕裙子。
祝琰的角度,只瞧得见这半幅裙子,直到皇后柔声令“免礼”,又准她抬起头来。
祝琰被赐座在炕对面的椅子上,赵成下意识站到她身后,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消逝不见。
“成儿,坐祖母身边来。”她朝赵成招招手,指甲上套着的金丝镶宝石的长甲套闪着璨光。
赵成依言坐到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在旁听皇后与祝琰说话。
“洹之成婚的时候,就有心传你进来见一见,想你回京不久,住的还不习惯,新嫁进门,又少不得许多事要忙,这一耽搁,就拖到了如今。”
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沉中带了一丝柔软。
祝琰笑道:“说来是臣妇失礼在先,新婚时皇后娘娘的赐下厚赏,臣妇该当进来向娘娘磕头谢恩。”
彼此客气了两句,掠过了宋淳之过世的这一沉重话题。宋洹之成为世子之前,他的妻子不过是个无品无阶的平凡妇人,皇后赏下那些东西,还是瞧在宋淳之和葶宜、以及嘉武侯的份上。
“成儿在外头那些时日,多亏有你们照应。如今回了宫,处处还不惯,少不得还要麻烦你们,得空多进来瞧瞧他。”
祝琰忙道:“外子奉旨护卫皇孙,乃是职责所在,何敢担这‘照应’二字。臣妇愚鲁,也不过能做些粗鄙针线,及不上宫里绣娘们的手艺。若蒙皇后娘娘和皇孙殿下不弃,有什么示下,外子与臣妇自当竭力,为娘娘和殿下效命。”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有种笃实的朴素感,有种她所诉之语尽出于肺腑的真诚。
皇后笑了笑,命人为她上点心。
侧过头来睨着赵成,“昨儿你不是喜欢吃那味翠芽酥吗?祖母叫人给你备了一碟,还有别的点心,你跟着嬷嬷去外头吃吧。”
赵成知道皇后这是有话想要单独跟祝琰说的意思,他点点头,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
皇后目送他走出房,视线还凝在他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地叹道:“这孩子知道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自在,特地过来陪你说两句话,叫你身边有认识的人,心里头安妥一点。”
祝琰抿抿唇,“皇孙殿下心地淳善,是仁义之人。”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皇后转过脸来,望着祝琰,“葶宜做的那些糊涂事,本宫都听说了。”
话题果然落到这件事上,祝琰不由坐直了身子。
“本宫已经申饬过郢王妃,着她不准兴风作浪再为难你们。”
祝琰站起身来谢恩,“家宅不和,劳娘娘费心,实在有愧。”
“不是你的错,你无辜失了腹中子,本宫听说,也十分为你难过。”皇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似乎有些疲惫,“本宫见到你之前,曾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侧面了解过你一点,知你勤谨明理,是个实在孩子。如今当面见着,更觉得你文秀柔婉,本宫很喜欢。”
“往后时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成儿若能经常见你,他也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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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引路宫人走到广安门前,远远就看见宋洹之只身立在夹道上,玄裘肩上落了一层雪,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祝琰平安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上前谢过带路的两名宫婢,将手腕递过去令她挽着。
“二爷等多久了?”
“没多久,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