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热宽大的手掌贴在她眉眼上,眼泪悄然从脸颊滑落下来。
郢王妃抱着女儿,大声哭喊。
宋洹之拥着祝琰。
她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别看,阿琰,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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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大宅,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在后门。
谢芸被两个侍婢架着,半拖半拽地朝门外走。
她回眸望着身后依依不舍的男人,眼泪模糊了视线,怎么也无法将他瞧清楚。
做了几日夫妻,陆猷越发舍不得自己这个娇美可人的妻子。
可是母亲已经发下话来,不许再挽留谢芸。
当初来京那年路上,那泼皮王俊替她杀过人,她曾许诺过终身,进京后,又被嘉武侯府的富贵迷了眼,以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母亲说此女心思歹毒,万万留不得。
陆猷完全没办法,他是家中最不成器的孩子,不像兄长他们那么精明能干,父亲一向不喜欢他,母亲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他软磨硬泡了几天,都没能求得母亲收回成命,本想去求病中的祖母,却被母亲的人给挡了回来。
他如今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瞧着谢芸被送去家庙。
“奶奶是去替老夫人祈福,这份孝心一定能感动上苍,保佑老夫人早日康复。”婆子说着宽慰的漂亮话,手上越发用劲儿,把谢芸强行塞进轿子里。
“救我,郎君,救我啊!”
谢芸哭哭啼啼的喊陆猷救她。
才从庄子上回来,又要被送去家庙里头礼佛,她这一辈子,难道只能孤孤单单的过?
她已经认错了,已经回头了。
她还叫陆猷回去救那祝氏,为什么宋洹之这样心狠,非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陆猷性子绵软,又多情,等她走了数月,身边就会有新人。
婆母打定主意要拿她向宋家投诚,说是入庙祈福,谁知什么时候才准予她回来?
她不能走,她一定要留下,要在陆猷最喜欢她的时候,留在他身边。
这些年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够了,嘉武侯府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归宿。好不容易嫁给陆猷,有了安妥的去处,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落到如斯田地。
命运何其不公!
陆猷忍不住也哭了,他软声求那婆子,“杨妈妈,再让我跟芸儿说句话吧,杨妈妈,求求你了。”
那婆子无奈道:“三爷是知道夫人性子的,若是给她知道您来送人,少不得又迁怒奶奶。奶奶去家庙替老夫人祈福,是替咱们陆家攒功德去的。您这么哭哭啼啼抓住不放,岂不要被人戳脊梁,说您不孝。再说,少奶奶犯过什么事您不是都知道了吗?那个泼皮的罪状您没瞧?奶奶怎么放心留着这样一个人在您身边,在家里头?退一万步讲,家庙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了,内宅整治人的法子多的是,如今宋家不替她撑腰,无论是将她送官还是弄个‘暴毙’,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难道说,这两条路,比去家庙好?”
听见“暴毙”两个人,不仅陆猷,连谢芸也吓的僵住。
她就是怕这个,去了家庙里头,那些人无论怎么处置她,只需要对外说句病死了,谁会替她追究?
宋家不为她兜底,凭她娘,她妹妹,她们能做成什么?
“郎君,救我,救我啊!”
轿子被人抬起来,她被迫离去,回过头来凝着泪眼朝身后伸手,大声喊叫着陆猷的名字。
婆子攥住她细细的手臂,用力一折,她登时疼得额上冒汗,被迫缩回了轿子里。
陆猷泪眼迷蒙地瞧她远去,想追上去,又偏没勇气。
他运气怎么这样差,好不容易娶了个仙女似的姑娘,没腻歪几天,就要被迫分离。
他不由有点责怪嘉武侯府了,人都许给了他,又要强迫他放手,哪有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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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倚靠在枕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根本没心思瞧上头的字。
他的妻子祝琰和母亲、几个姊妹在外间,忧心忡忡地听太医说起他的“病况”。
“分量用的轻,沾染的时日不算长,于性命无虞,但已经沁入肺腑,便是服了解药,恐怕也……”
嘉武侯夫人颤声道:“便当真没法子了吗?这毛病发作起来,也疼得要命的啊。”
第58章 开导
兄长过世之后,宋洹之骤然忙碌起来,又长久的处在自责情绪中,刻意的折磨自己。起初略微感到心口疼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回事。府里的饮食嘉武侯夫人一向管的很细致,各处的小厨房都是她亲自挑选的人,容易出问题的东西很少能被端上餐桌。
因此从没想过中毒的可能,以为是操劳太过,加上之前受过重创,至今尚未得到妥善的调理。
却有人为了毒害他,不惜将自己做为盛装毒的“容器”。
他甚至渐渐习惯了这种偶尔发作的痛感,每到紧张至极、或是情绪低落之时,那抹微带酸涩、胀闷的痛楚,便会如约而至。
既是不致命,又管它做什么。
屋外,嘉武侯夫人依旧在向太医打听他的病情,平时要注意什么,有什么忌口,多久换一回方子,几日诊一回脉等等。
宋洹之无奈地闭了闭眼,开口道:“母亲——”
嘉武侯夫人话被打断,从外瞭他一眼,“你少管,歇你的。”
他抬手抚额,只得住了口。
又待片刻,嘉武侯夫人终于问完了想问的话,吩咐韩嬷嬷将太医送出门,回身朝祝琰等人道:“方才太医说的都记下了不曾?”
祝琰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们都好好听着,记下来了。”
嘉武侯夫人挽着她的手朝里走,“少不得要辛苦你,多注意他些,他这个怪脾气,一向是不听话的。依着方才太医所言,饮食要清淡,不能饮酒,要多休息,尤其不能劳累,他从前就喜欢夜里瞧书,忙起事来又是整晚整晚的不睡觉……”
祝琰含笑道:“母亲放心,我一定好生照顾二爷,屋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她们都会帮忙提醒着的。”
嘉武侯夫人知她柔顺体贴,拍了拍她的手,“好了,那我就先回院子。”
里间,宋洹之站起身来,尚不及走出两步,就被母亲回眸喝止:“谁叫你起来了?歇着!没听太医说吗,你要多休息。”
祝琰朝他摇摇头,柔声道:“我送母亲出去,二爷就别忙了。”
宋洹之笑了下,只得依言坐回床里。
窗外阳光落在银白的雪面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晕,屋里炭火烧的旺,身上盖了一层厚实的锦被。
听着窗外母亲和祝琰仍在小声的讨论他的病情。
少有这样闲适自在的时光,手里的书随意翻了几页,眼皮越来越沉,竟是靠着床头睡着了去。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苗在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宋洹之睁开眼睛,对上一片昏黄的光晕,他抬腕遮住眉头,听见身侧一个轻软的声音,“二爷醒了?”
床尾坐着一个人,正是在做绣活的祝琰。
他移开眉眼处的那只手,看见她逆光的面容越来越近。
下意识伸臂去捉她的手,却听她小声惊呼,旋即掌心就被银针刺了下。
她翻过他的手掌探看,“我手里有针线,二爷怎么这么不小心抓上来,我瞧瞧,出血了……”
他掌心那天握过刀刃,留有一条明显的伤,才拆了纱布,尚未完全愈合,此刻指根处又被针尖刺破,渗出一个明显的血点。
宋洹之回手吮了一下手上的伤,笑说:“没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针线上,“做什么呢?用得着你自己亲自动手?”
如今要处置家里的大小事,她自然比从前忙碌许多。
祝琰把绣了一半的东西叠好放回针线盒子里,“是给澍儿绣的,上回给琴儿姐做了套抄手,澍儿瞧见,也嚷着要。我这个做干娘的,总不能只偏心自己的外甥女。”
说得宋洹之笑了,斜倚在床边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他们比我运气好,如今身上穿的,可没一件儿出自二奶奶的手。”
祝琰被迫伏在他胸口,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二爷又不缺这些……”
“成婚的时候,你说,往后要我穿你做的衣裳。”
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新婚之时的她,曾努力想做个温柔体贴的贤妻。
祝琰轻贴在他衣襟软滑的料子上,“我手艺一般,不及外面的绣娘,二爷的身份在这儿,总要出去见人的。”
顿了顿,她道:“那些孩子气的话,二爷忘了吧。”
宋洹之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胸口窒闷的透着针扎似的疼。
她何曾有过孩子气的时候?时时都端庄温柔,时时都婉约得体。
听得祝琰又道:“澍儿这对做好后,再给皇、再给成儿做一对好不好?”
她还惦念着寺庙里养病的那个孩子。
宋洹之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好是好,只怕你太辛苦。家里的事都顺利吗?”
年关将至,家里要忙的事多,虽因守丧而减免了治宴,但人情往来总是少不得的。又有外地的亲族陆续回京,要迎送招待。
祝琰想到一件事,“泽之来信不曾?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腊月十七、八动身,年节前几日到京。”
祝琰点点头,念叨道:“要叫人收拾他的院子,明年下半年完婚,如果要修缮或者重新布局,是不是这会子就当准备起来?还有书晴,书晴可怎么办……”
在谢芸婚宴上撞到王俊后,当年书晴被拐一事的隐情被揭开。
这些年她封锁了自己的心,唯独向“恩人”一人敞开,所有的姊妹里头,她最信任依赖的人就是谢芸。
谁想偏偏就是这个“恩人”,给她带来了最大的伤害。
如今书晴躲在房里不见人,连亲娘杜姨娘都不肯见。
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她这样的情况,只怕短时日内无法进行相看。
祝琰这一想,就想到好远以后的事情去。
管家理事并不是只拿着钥匙开开库房就够了,要操心的大事小情能把人压垮。如今嘉武侯夫人带着她一块儿熟悉各处,已经倍感吃力,这个年节又是一大关,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压力。
宋洹之轻拍她的肩膀,“书晴虽然不言语,但她是个通透懂事的孩子,给她点时间,她会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