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嬷嬷瞧了眼葶宜,见她蹙眉耷下眼角,一副不愿理会的模样,忙提声道:“请二奶奶进来。”
这府宅迟早是二房天下,不管大奶奶愿不愿意,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不赞成大奶奶与其交恶,祝氏为人温柔和善,已算是极好相处的妯娌。大奶奶如今因着大爷的死而存了怨,行事乖张任性太过,她作为身边辅佐之人,不能不替主子多打算。
更何况,夫人还专门派了心腹嬷嬷陪同过来,这明显就是一种敲打。大奶奶若是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只怕要闯出难以挽回的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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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在院中与众管事打了招呼,见着她出现在菀香苑,众人面上表情各异。
这些管事婆子平素四处与人打交道,对内对外都在行,个个精明,惯会瞧眼色。这些年在葶宜手底下办事,知道大房的行事作风。虽性子蛮横些,但对底下人不算刻薄,在她手下成长起来的一批管事,只要差事办的牢靠,个个腰包颇丰。于她们来说,自然希望能保持现有的平衡。若是换了个主子来领事,兴许他们行事也要受拘束。远的不提,至少这个年节的油水抽成便要谨慎。一年到头众人就指着这回捞笔大项,这时候上头易主,对他们显然没什么好处。
上回冬衣一事,算一次试探,也算一次投诚。
二房肯忍气吞声,用私己钱补了这笔亏空,这无疑是个良好的信号,说明府里上下还都忌惮着大房。
可今日韩嬷嬷陪着二奶奶一来,眼前的情况似乎又不明朗了。
祝琰及韩嬷嬷被请入进去,雪歌捧着纸墨笔砚小心跟上。
葶宜坐在窗下,正在挑选将要佩戴的花钗,祝琰一进入,就见她招手道:“二弟妹,你来的正好,瞧瞧我今儿这身衣裳最衬哪支钗子?”
祝琰上前瞧了一回,指着一支赤金攒莲花步摇,“嫂子适合瑰丽大气的妆扮,身上穿的是素锦,底色有一点织金,颜色搭配得上,又添几分热闹,瞧来不至太过素净。”
葶宜瞭了眼侍婢,“听见没?还不替我簪上去?”
宋淳之过世不足半载,葶宜还穿着缟素,外裳妆花缎子,素蓝底捻金丝,里头清一色的素白。
相识之初,她曾是府中妆扮最浓艳张扬的人。如今丧夫丧子,鲜亮的衣裳锁进柜中,只得缟裳素面示人。
正是为此,祝琰才一直避其锋芒,不愿争执。她素来无心权势,有些事迟一日早一日本无碍,就算一同操持庶务又有什么不能够呢?
“二弟妹过来这样早,还未用早膳吧?”不等祝琰回答,葶宜已张罗着命人把汤点摆进来。
“清早厨上煮了雪耳燕窝,牛乳酥酪,都是我惯吃的东西,二弟妹陪我用些?”
抬眼瞥见韩嬷嬷,又是一番客气,“妈妈长在夫人跟前,少来我这屋里,今儿难得不用上值,待会儿咱们几个好生说阵子话。我记得妈妈素来喜欢摸摸牌,叫宁婆子陪着你,待会儿吃了早膳,摸两把。”
何嬷嬷忙道“不敢”,躬身回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一同来帮衬奶奶理事的,岂敢偷闲?”
这算是个不太婉转的催促。葶宜面上含笑,却不接这话头,眼见屋子里摆上汤粥点心,在炕上铺了满案。
主人家热情招待,自然不好推辞,祝琰脸上带笑,不紧不慢地陪着葶宜在桌前用了汤点。
一面吃用东西,一面说起前些日子时兴的香粉来,葶宜在这上头是行家,“……月珩馆什么都好,就是舍不得用好的珍珠末子。要涂上脸的东西,哪里敷衍得?那些个底下珠池里供出来的歪瓜裂枣小珠子,研出来的粉末不够细,光泽也差些。要我说,得用南珠……”
说了好一阵话,眼看就要到了上院的晨省时间,院子里回事的婆子们显然候得太久,隔窗能听见她们低低的议论声。葶宜半点不着急,祝琰也半句不催促,仿佛说来学理事不过是个由头,妯娌二人便如许久未曾相见的手帕交一般,先要好一番叙旧。
韩嬷嬷拿不准祝琰究竟是什么意思,几番打眼色示意,对方却只含笑不语。
及至二人携手一同去往上院给嘉武侯夫人请安,留待满院的婆子们焦急不已。
在嘉武侯夫人处又耽搁有半个多时辰,等再回到菀香苑,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又慢慢饮了一盏茶,葶宜才问起都有谁在外面。信口指了几个婆子进来,回的都是类似的话。
“阳曲那边的一笔账要不回,说是东主遇难,铺头给官府封了。账上略算了下虚数,得有五六千两之多……”
“前些日子庄子上闹鼠患,将上好的几十张皮子都给嗑烂了,那边年节前又赶着要货。若是没法按时供货,预计抵账的款额就收不回,还得多赔一倍的定钱。”
葶宜蹙眉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铺子田庄交给你们管,平素问起你们,一味邀功要赏,个个能耐,到得年底要收成要营收,你们就这也有难处,那也使不得,一个个来为难我,要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当我是什么?你们手底下的粗使,听吩咐的下人?”
说得几个婆子都忙跪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哭诉难处和忠心。
葶宜气的脸泛白,侍婢们忙上前递茶递水,替她顺气拍背。
那边祝琰一直静息听着没吭声,这会儿见葶宜不发问,便接过话头道:“几位妈妈允我插句话。”
几个婆子同时转脸望着她。
祝琰目光落在雪歌手里的纸页上头,“刚才王妈妈说,庄子闹鼠患,是哪个庄子?什么时候出的事?妈妈说的那几十张皮子,是何时定出去的,买家是何人?损失清算过不曾?总数是多少?”
又问另一个婆子道:“陈妈妈说,阳曲那边的债户出了事,这账欠了多久,上一回去要账是什么时候,谁去的?可见过官府封铺的公文?回话的又是那东主的什么人?”
婆子们下意识瞧向葶宜,见她闭目支颐一副头痛的模样,显然不准备搭腔。陈婆子勉强笑道:“回二奶奶,阳曲那边的债户跟咱们家是老熟人,常年从东头货行赊货,原先也没拖欠过款数,兴许这回是真遇了难。”
祝琰笑道:“对不住,我初学理事,好些事不清明,我才刚问的那几个问题,还烦妈妈说清楚。”
陈婆子两腮跳了跳,挤出个为难的笑来,“哎哟,二奶奶若有兴趣知道铺子里的事,来日往铺子里走一趟,老婆子专找个掌柜跟二奶奶细说。如今着账数要不回,下一笔支出已经预着了去处,两相对不上,影响了家里年节办大宴,可怎么了得?还请大奶奶尽快拿个主意。”
葶宜这时方开口,“我拿主意,我拿什么主意?拆东墙补西墙,这里亏空一点,那里多开支了几毫银子,一笔一笔堆成烂账,指着我贴私己钱替你们遮掩!”
她抬手指了指祝琰和韩嬷嬷,“赶巧今儿二弟妹跟韩妈妈在旁,可亲眼瞧见了我平素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有各院跟我要东西要钱提条件,何曾有人知道我的为难。”
韩嬷嬷开口欲说几句缓和话,却听祝琰温声道:“嫂子别着急,这两处虽亏缺,旁处兴许还有富余,总账还没瞧,院子里那些妈妈们也还没回事,嫂子别太忧心,千万仔细身体。”
葶宜刚抿上茶盏,一个不小心,吞了一口滚热的茶,从舌尖到喉咙,一路火烧火燎咽了下去。
正在这时,外头侍婢来传,说安瑞伯府的大奶奶和肃远将军府的韩少夫人进了上院,夫人请两位奶奶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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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尽量在标题写清楚本章内容,有的崽崽会觉得宅务事无聊不爱看,可以跳过,可能是我写的比较无趣。我这本在简介也说了节奏会比较慢,可能始终能力有限,无法写出特别精彩的剧情
第47章 认亲(安瑞伯府大小周氏……
“原是我母亲要亲自过来拜会夫人的,正赶上族里有远客上门,因此不得前来,托付我姊妹二人,向夫人致礼。”
上院稍间炕上,嘉武侯夫人正陪着大小周氏说话。窗前供着一大捧白水仙,清早才修剪伺弄妥当,此刻落在温和的日光里,仿佛融了一团白色的轻烟。炕上铺的是西域宝蓝毛毡毯,嘉武侯夫人身着一袭淡素的银灰丝绸袄裙,做家常打扮。
“今日来得匆忙,应当昨夜便递帖子进来问一声,也免耽误了夫人的事。不巧这孩子受惊,折腾了一晚上,清早瞧着好些,便心急想带他过来磕个头,失礼之处,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见对方话实意诚,嘉武侯夫人自然不会介意,“徐大奶奶客气了,咱们原是旧识,常来常往的人家,哪有那许多讲究?昨日的事,我那二媳妇儿只简单说了一回,不想竟是这样凶险。小公子如今可还好?受了大惊,原该多休息几日,好生安养,如何这么急着拖他出来?”
宋徐两家结识得早,安瑞伯嘉武侯一朝为官,早年还是同科,但内里有些旁人不明了的渊源,导致这些年关系渐渐冷淡。上回周氏来拜会,还是在宋淳之的丧礼上。
侍婢含笑进来禀道:“大奶奶跟二奶奶到了。”
大小周氏忙起身,寒暄两句,徐大奶奶便推着那个六、七岁的孩子到祝琰跟前,“快,还不给你宋婶婶磕头?”
眼见那孩童要跪地,祝琰忙将小家伙搀住了,“地上凉,叫孩子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徐大奶奶有些眼热,捏着帕子沾了沾唇角,“不瞒二奶奶,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三天两头的闹毛病,勉强拉扯到这么大,长辈们不知跟着操了多少心。我跟我家大爷就这么个独苗根儿,心里也偏疼着些。不怕二奶奶笑话,昨日眼瞧着孩子要给恶犬追了上,我这心、这心差点就不跳了。多亏您跟乔大奶奶及时相救。”
祝琰上前几步,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扶着她,“养儿不易,周姐姐定是为哥儿费了好些心血的。如今哥儿没事,我心里也觉着宽慰。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
徐大奶奶哽咽一声,韩少夫人在旁笑道:“二奶奶,您容我姐姐说完吧,憋了一肚子话,昨晚就没机会跟您说,硬生生忍到现在。我姐姐是个实诚人,您别笑她失礼就是。”
徐大奶奶拭泪笑道:“可不是?一肚子感谢的话想跟二奶奶讲,这不瞧着孩子精神好些,赶紧就追过来了。”
她将孩子又推了一把,蹲身哄着他道:“娘在家里是怎么跟你说的?”
孩子怯怯望了眼祝琰,又望了望周边的其他人,圆圆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勉强鼓起勇气在祝琰跟前跪下,“澍儿给宋婶婶磕头,多谢婶婶仗义出手,救了澍儿的性命。婶婶大恩大德,澍儿永远都不会忘。”
孩子本就生得漂亮,说起话来奶声奶气,明明怕生得很,仍是懂事地将母亲教给他的话一一说完,语毕,还朝着祝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祝琰忙把他扶起来,“好了,澍儿说了好几句谢谢,婶婶都听到了,这件事往后咱们不提了好不好?”
她蹲下身来扶着孩子的肩,说话语调温柔,还替他拍了拍跪皱的袍子。孩子便觉面前的妇人和蔼亲切,伸出小手拉住了她的指头。
徐大奶奶瞧见,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回身对嘉武侯夫人歉疚地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答允。”
嘉武侯夫人笑道:“徐大奶奶太客气了,您直言就是。”
徐大奶奶道:“昨晚我同母亲、夫君一同商议过,想让这孩子,跟二奶奶认门干亲。二奶奶跟二爷新婚不久,年岁尚轻,我们这般请求,本是有些唐突了,这孩子资质平庸,又没人家那般聪明伶俐,也担心二奶奶介意……可这孩子的命是二奶奶救的,二奶奶对他有再造之恩。唯有如此,才能略表我们的诚意。我是真心的想与二奶奶,从此当成一门亲戚往来。民间也有长带幼的说法,头里认个男孩子,往后家里头人丁兴旺。这话虽说得张狂了些,咱们嘉武侯府本就是兴旺繁盛的人家,只不过这旺上加旺,总算是个吉祥意思。”
她含泪望着祝琰道:“不知侯夫人与二奶奶可愿?”
祝琰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在意此事,急匆匆带着孩子上门,还要认她做干亲。
听大姐说,这安瑞伯府是清贵人家,诗礼传家,门风端严。大姐夫会同意为祝瑶引荐徐六爷,那就说明徐家跟乔家在政见上面没有不合,而乔家又与宋家往来密切,交往上头应当并无冲突。
她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看向嘉武侯夫人。
今日周氏姊妹上门,所言所行,无不令嘉武侯夫人倍感意外。此刻徐大奶奶所提之事,更有与宋家进一步亲近的意思。往后常来常往,彼此帮衬,总好过各扫门前雪,洹之也正是需要有人支持的时候。
嘉武侯夫人点了点头。
徐大奶奶几乎是立时转过头去,推了推孩子的脑袋,“快,喊干娘,给干娘磕头!”
徐澍应当是早被吩咐过了,这回几乎没有犹豫,仰头望着祝琰,脆生生喊了声“干娘”。
祝琰自己都还没有生养孩子,不想半途捡了个这么大个干儿子,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瞧孩子睁眼盯着自己,总不好叫他觉着失望。
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含笑注视下低低应了一声,“嗯。”
徐大奶奶心愿得偿,拍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好妹子,我刚才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你这么年轻,怕你脸皮薄不肯应。又怕你嫌弃我们澍儿不成器,不乐意。”
韩少夫人笑道:“这下姐姐你可放心了吧?”
屋里头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午后。
送走了周氏姐妹,嘉武侯夫人又把祝琰喊到身边嘱咐了一回,“徐家是仁义人家,我瞧那徐大奶奶没甚坏心,你与她走动来往都使得。干亲不干亲,不过是个说法,适才瞧你有些不自在,不必太放在心上,就当成普通的人家处着。”
祝琰点点头,应下了。
嘉武侯夫人又道:“清早怡和郡主下帖相邀,说家犬不甚走失,惊扰了你跟徐家孩子,想设宴邀请你们,向你们赔个不是。帖子送到了我这儿,去是不去,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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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雪正是要说亲的年纪,带着她在内宅间多走动走动,又不是坏事。”
乔家上院,养安堂,宁毅伯夫人正翻看那张烫金名帖。
祝瑜跟乔家二奶奶、三奶奶立在炕前,个个肃容垂手,态度恭谨。
听闻这话,祝瑜抬眼笑道:“怡和郡主热情相邀,原是该去的,只不过日子安排的不凑巧,正赶上琴姐儿开蒙,先生就是这日到,总要尽下礼数……”
话未说完,乔夫人手一抬,重重拍了下桌案,“一个丫头的见师礼,迟两日早两日很要紧么?怡和郡主是什么人?还比不上个教书的女先生金贵?我瞧你是越发糊涂了!”
祝瑜忙道:“娘说的是……”
琴姐本在一侧小几旁吃点心,被乔夫人一吓一吼,登时连点心也不敢吃了。
就听外头一声低笑,门帘掀开,乔翊安走了进来。
“什么事娘生这么大气?老远就在院子里听见了。”
琴姐儿一见他,下意识就想凑过来要他抱,想到祖母还在跟前,又生生停下步子,小心去瞧祖母的脸色。
乔夫人见着宝贝儿子,心情瞬间转好,欠身招呼人给他沏茶,又催促将软垫拿来给他靠着坐,“怎么大白日的在家?今儿不忙?不出去了?”
乔翊安没落座,走到小几前俯身把琴姐儿抱起来,放在手臂上掂了掂重量,“待会儿就走,回来找孩子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