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无声洒在枕上,背转身,动也不敢动,紧咬着唇角不叫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怕给下人瞧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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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里灯火还未熄灭,外间炕上摆着几匹新料子,侍婢们没来得及收整,就被屏退出去。
祝琰坐在妆台前,身上穿着松软的淡紫色寝衣。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男人立在她身后,用玳瑁梳子替她梳拢着青丝。
新妇眼眸盈着波光,自镜中凝视他的动作。他梳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她不知他此刻是否与自己一样心绪复杂,难以平静。
男人手停住,将梳子放回案上,她欲起身离去,却被他按住肩膀。
雕花铜镜映着一双人影。她抿唇望着镜子……望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滑下去,很自然地挑散了领口的系带。
掌心滑进去,她纷乱的心跳被他握在手里。
她雪白的面颊染了春霞,半扬起脸来唤他:“二、二爷……”
他俯下身来,下巴抵在她脸侧,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尖。手掌推下,落在她纤细的腰上,惹得她不自在地僵直了身子。
宋洹之自镜中望着妇人,瞧她脸红透了,两手紧攥着袖角蹙眉忍耐着撩拨。
男人眯着眼,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孕育着一个流有他血脉的小东西。
宋洹之俯身,将她从椅中打横抱起。
随着动作,被他高大身影遮住的光线忽明忽暗地在她眼眸中流溢。
他朝帐中去,放低臂弯中的妇人,让她落至枕上,紧随着贴近……
祝琰朝床后退,蜷膝避着他的亲近。
宋洹之掀开幽黯的眸子,伸出左掌捉住她纤细的脚踝。
“躲什么?”
被拖回到他怀里,妇人紧张地摇头,“不行。”
她小声说,柔柔的手掌轻推着他的肩,“孩子……”
宋洹之薄唇紧贴着她的唇,似有若无的吻,依稀没听清她的话,声音暗哑,“嗯?”
“孩子……”她重复道。脸颊上发烫,提醒他注意分寸,“我肚子里有孩子,不行……”
男人牵唇轻笑,手上加重力气,按住纤细柔白的手腕扣在枕上,妇人被桎梏住,立即紧张地挣扎起来,敞开的寝衣里雪色轻荡,声音惶急无助,几乎带了哭腔,“二爷,不行!二……洹之、洹之不要……”
男人温热的唇,落在她平坦的腹上。
祝琰仰躺在枕中,眼角滑落一行晶莹的水痕,脸颊还泛着春潮,艰难而用力的喘……
他捉住她的手腕,伏低高大身躯,来回轻吻着她柔软的腹。
缓慢,轻柔,细密,不带一丝卑劣情欲的吻……
坏死了,这个卑劣的男人。他方才故意这样逗弄她,吓她。
祝琰没来由地喉腔泛酸,仿佛被一抹莫名的情绪裹挟住。她这一刻清楚的感知到,宋洹之是很高兴的。
他很高兴,她肚子里有了这个小东西。
他很高兴,即将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她还没有理清自己的心绪,这么快就要做母亲,她没准备好,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但她愿意试一试,和他一起,试一试。
手掌摊开,她试探着,抚了抚宋洹之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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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那边很快得了消息,祝夫人带着祝瑶第二日便递帖子上了门。
嘉武侯夫人在上院接待亲家。祝琰来时,两位长辈正坐在窗下说话。
“快来,你这孩子,嬷嬷们不是教导过,有孕是怎样的反应?怎自己一点儿都没察觉,多亏夫人心细,瞧出不妥及时请了大夫。”祝夫人拉着祝琰仔细打量一番,“已经是快当娘的人,凡事要多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再不可毛毛躁躁的胡来。”
嘉武侯夫人笑道:“二媳妇儿文静稳重,一向妥当,亲家太太不必太忧心。”
祝夫人拉着祝琰坐到自己身边,歉疚地笑笑,“有夫人和大奶奶看顾着琰儿,我有甚么不放心的?不过是平白唠叨几句,夫人莫笑我才是。”
顿了顿又道:“过两日便是琰儿生辰,赶巧这双喜临门,她几个姊妹记挂得紧,原还企望能喊她回门热闹半日,如今却不适宜了。因此今儿带了她妹妹们过来,着她们姊妹几个瞧一眼,说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聒噪叨扰,还蒙夫人不弃,累大奶奶亲自陪着……”
“亲家太太不必客气,咱们一家人,应当多多来往才是。”嘉武侯夫人朝外看去,目光落在外间炕前坐着的祝瑶脸上,彼此都是聪明人,祝夫人的意图很明显,想推举这幼女走入京中上层的闺秀圈。上一回的端阳宴,祝夫人对越国公夫人十分追捧,对方态度却不明朗,直至今日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回信来。也难怪祝夫人心急,不得不重新考虑走旁的门路。
自然最便捷的那条路子,就是与祝家做了姻亲的嘉武侯府。
想到上回不请自来的荣王,嘉武侯夫人笑意颇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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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上院转入蓼香汀里,祝夫人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
“你如今有了身子,怀的是嘉武侯府最宝贝的金疙瘩,你婆婆这却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想请她做个中人,出面相邀昌邑公主,这是什么难事吗?越国公夫人与宋家三太太是表亲,昌邑公主是你大嫂葶宜郡主的亲姑母,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有什么开不得口的难处?”
祝琰坐在炕前,捧茶不言语。
祝瑶起身扶着母亲,推她坐在炕桌旁,柔声劝道:“娘,您小声些吧。二姐姐是晚辈,凡事只能听命于嘉武侯夫人,她是新嫁妇,还要瞧大房的脸色,日子过得本来就不易,您何苦迁怒于她?”
祝夫人瞥了眼静默不语的祝琰,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腔怒火稍息,伸掌按住祝琰的肩膀,低声道:“你有了身孕,正是该荣享优待的时候。你妹妹的婚事,你身为胞姐,不能坐视不理。”
祝琰闻言轻笑,抬起头目视母亲,“您希望我怎么做?我去给婆母下跪哀求,要她出面替妹妹说和?娘,您既一腔心血为妹妹筹谋,如何却看不清,这般强求高攀,只会落了下乘,叫人家误以为,我们祝家的女儿嫁不出,要哭喊着去求人家垂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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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前夕这话无疑触痛了祝夫人最敏感……
这话无疑触痛了祝夫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祝家在京近二十年,祝至安一无家族护佑,二无师门托底,做到五品郎中,全凭个人一身本事。
宁德九年,浙东举子祝至安踏入京城礼部贡院参与春试,意气风发,势要一展所长,辅佐明君。同年四月殿试,点中探花,赐翰林院编修。十三年,随大学士杨昭同行抚治山西水患,慧黠勤勉,任劳任怨,回京后擢为给事中,以为终于能在官场大展拳脚青史留名;十五年,跟随当时的太子赵潜前往江南查访官银私铸案……
谁能想到赵潜却死在了回京路上,同行办差的一百一十名官员,获刑的获刑,被贬的被贬。自此被一脚踢出权利圈外,默默无闻韬光养晦至今。
祝至安这一生起点很高,一手丹青年少成名,浙东俊杰,探花之才,一入京城就是亮眼的存在。他自问这一生不缺才华本事,勇气手段,唯独缺少了点运气。是运气不好,才会急转直下,从一颗熠熠生辉的官场明珠,堕落成蒙尘的鱼眼。
祝夫人一路跟随他走来,如何不明白他的苦,他的难?丈夫心中的痛楚无法消解,渐渐迷信命理之说,当年送走次女,她虽痛彻心扉,却没有出言阻止。后来长女与人为继室,为了家族兴旺,她也只能忍痛答允。
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好,为祝家好。
即便女儿心中有怨,不肯原谅,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她的苦心。
祝家好,她们的将来,才能更好。
眼前,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摆在面前。荣王瞧中了她的幼女祝瑶。
这些年,她没少听人说风凉话,说祝至安与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大女儿祝瑜的夫家帮着祝至安挤进六部,擢为五品郎中。又凭这层裙带关系,把次女祝琰塞进了嘉武侯府为二公子相看的人选里。
外人如何说,她管不了,她一心为儿女筹谋,为丈夫分忧,为祝家尽心,她何错之有?祝琰作为祝家最大的受益者,她有什么资格同外人一起指责她攀附?
“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娘一片苦心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几个人的将来打算?”祝瑶见祝夫人气的脸色铁青,忙上前将她扶着,递茶过来给她饮。
祝夫人推开她手里的茶,冷笑一声,望着祝琰,“高攀?强求?你以为,你今天的荣华日子是怎么来的?”
她站起身,指着房中精雅的陈设,“你这一屋子的金银锦绣,怎么来的?”
“你肚子里这块金疙瘩,又是怎么来的?”
她重重拍了下案几,震得茶水飞跳,“若不是我舍了颜面四处求恳,若不是我东奔西走替你筹谋,你以为你凭什么坐在这儿与我说这样的风凉话?”
从祝琰回京以来,与祝夫人相处这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母亲在她面前发火。
她坐在那儿没有动,微微扬起脸来注视着祝夫人的眼睛,“嬷嬷和婢子们就守在门外,还请母亲注意身份。”
她这话说得凉薄而冷淡,半点没有因为母亲发火而愧疚惧怕的样子,惊得祝瑶睁大了眼睛。
祝琰掏出手帕,轻沾着几案上被泼洒的茶水,缓声道:“我知母亲和妹妹心急,但当下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淡淡抬眼,“母亲能否坐下来慢慢说?”
祝夫人抿了抿唇,不满她端然安稳的模样,但听她似有相商之意,又想听一听她的理由。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坐下来,接过祝瑶重新斟上来的茶,目光落在幼女纯净秀美的脸上,见她满眼关切温存,到底不忍她担心,强行压住了火起。
她这三个女儿性情都不同,大女儿视她为仇人一般,每每说不上两句话就翻脸走人。二女儿不理解她的难处与她生分,还不比隔房的祝采薇和她亲近。幸好身边还有这么个乖巧伶俐、懂事温柔的幼女,总算心里有点安慰。
侧旁祝琰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如今方得知有孕,月份还浅,座胎不稳,婆母着我万事不可劳心,只紧着安胎休养。我这时候去求,只怕婆母心中不悦,反对成事不利。”
“再者,婚配之事,向是男方主动,女方应和,便是我们想要这个机会,也需得做出矜贵持重的姿态,否则坏了名声,即便心想事成,也会叫人对妹妹生了轻视之心,日后与世家走动往来,留了话柄给人,难免要受些闲气。”
“难道这些年母亲经受的那些委屈,还忍心叫妹妹再受一回吗?”
祝夫人闻言,掀起眼帘望向幼女。这是自小养在她身边,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她苦心经营,也不过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前程,希望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她自然不愿她的人生蒙受任何阴影。
祝夫人叹了口气,说话的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祝琰淡淡道:“由我婆母出面,走越国公夫人的路子,始终与昌邑公主、与宫里头隔了一重。我听洹之说,六月十二千秋节,太后娘娘带领宫眷入望星楼礼佛,品阶高的外命妇们也将同行。”
祝夫人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锐芒,但很快又消逝不见,“你是宋家二奶奶,只怕没机会与太后同登楼。咱们祝家又进不得宫……这算什么好机会?”
祝琰摇了摇头:“我去不得,可洹之去得。”
她垂眼饮了口茶,淡声说:“太后娘娘千秋诞,礼佛结束后,就是宫宴。皇上至孝,这天定然出席。届时不论是荣王、还是越国公,都会入宫,而洹之他是近身龙御卫,皇上在,他自然在。”
祝琰挑起眼帘,瞥了眼祝瑶:“既荣王有决心,如何不能趁机与越国公提一提?有洹之在旁帮衬,不比我这个新嫁妇人出面求情更合宜吗?”
她的意思祝夫人听懂了,宋洹之若肯出面向越国公替祝家说好话,越国公自然要予些情面,昌邑公主那边,荣王已经做了些准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话题挑起来说破。而太后的千秋诞,这几个人都会凑在一处,岂不正是那个最合适的机会?荣王自己主动求娶,与他们祝家上赶着攀附,在外人看来,是天差地别的效果。
“可是……”六月十二,还要再等一个月,祝夫人望望祝瑶,心中挣扎不定。越是拖得久,越担心会生变故。
祝琰弯唇轻笑,“上回端阳节,我听不少夫人们夸赞瑶儿,母亲有这样得人意的女儿,有什么好焦急的呢?要我说,该是殿下那边心急才是。毕竟咱们瑶儿,也是许多公子想要求娶的对象呢。”
祝瑶猛然看向祝琰。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