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人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有男人发抖:“他们往那里逃了!爷爷们,别抢我的伞……十文钱一个,别碰我的伞……”
姚宝樱忍不住去看。
有人指路,有人狂骂,有人大哭……夜市的灯火稀稀拉拉灭了,慌慌张张的巡逻卫士不知身在何
处,百姓们三三两两转成一团,只消追杀者到来,便是一片惨叫声。
张漠握着她的手紧一下,轻声:“弟妹,往这里走。”
姚宝樱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而又在狭窄小巷和几个绕路追到前面的刺客交手,甫一交手,对方的武功路子一出来,姚宝樱便一怔:“江湖人?”
这武功路子比较凌乱,出招间大开大合,衣着也并不是之前那批人那样黑色劲衣,而是粗布褐服,或随便一身短打,只在口鼻上蒙着布,遮掩面容。
姚宝樱肃然。
许多人告诉她,汴京不允许江湖人公然出现,汴京敌视江湖人。而姚宝樱自己在汴京月余,也确实没见过几个同行。今夜,这些同行出现了,还来追杀张漠……
张漠靠着墙,眼见少女发愣间,敌人的短刀要砍中她的肩头。他倏地抬手,指虎背部暗器发出,扎向那几人。
那几人功夫了得,朝后退时,张漠扑上来便抓住姚宝樱肩头。
他声音沙哑:“这边走!”
姚宝樱压下自己心头乱糟糟的念头:此时,先保护张大郎逃命为好。
张漠大约真的熟悉汴京地形,即使深夜,即使这处地段接近贫民窟,他和姚宝樱在其中穿绕,也几下里,重新将追上来的人手甩开。
好不容易,姚宝樱解决掉两个逼近的刺客,她被张漠拉着拽入了一处凹进去的房舍。
刺客在外提着剑查看,房舍中的青年和少女面对面,并站在一堵墙前,屏住呼吸。
二人呼吸交错,身体相挨,极淡的药香裹挟花香,丝丝缕缕沁入宝樱鼻端。花香、花香……是方才市集沾上的,还是……紧张之余,宝樱头脑混乱,骤一下抬眼。
张漠朝她贴来,“嘘”一声。
半开半昏的窗口外有人影过,张漠拉着姚宝樱蹲下去。因地方狭小又怕对方出事,二人距离很近。所以宝樱猜,大伯搂住她肩、几乎半抱住她,也是这个目的吧?
姚宝樱盯着张漠。
黑暗中,姚宝樱看到张漠的脸色发白,他鬓角沾着汗,眉心的朱砂痣更加冶艳了。触及她刺探的目光,他一怔,不知误会了什么,眉目间生出一丝笑意。
姚宝樱挪开目光,不断透过地上的影子,观察屋外:百姓哭泣,刺客喝问。
待这几个逡巡的刺客离开房舍附近,二人才得以呼吸。
张漠走到房舍里间,掀开一张笸箩。姚宝樱探身一望,发现笸箩下是一个灶台,灶台无火无炭,往下黑漆漆,竟像是一个迂回弯曲的朝下地洞。
姚宝樱惊讶。
张漠看到地洞,目中笑意加深:“以前汴京城被火烧的时候,许多人家中都挖了地洞,好逃出生天……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这家房舍已经没人住了,但地洞没有被填上。”
他朝姚宝樱递出手:“来。”
两只手间,捆缚他们的链条松垮垮地垂在地上,发出极轻的磕碰声。
姚宝樱的手并不伸过去,只探头。
他怔一下,回头看她。
姚宝樱轻声:“大伯,我们能摆脱那些刺客吗?”
他以为她担忧二人处境,便放柔声音:“刺客既然是追着我来,自然是因为张家内务。我方的人很快会反应过来……唔,比如二弟。若他发现刺客追杀,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
“我们只要下地洞,小心躲避,等待援兵即可。”
他没说的话是,躲避的这些时日,若把握好时机,便是孤男寡女相依为命的最佳时期。
和平年代,一双男女恪守礼法,很难有独处私会的机会。只有极致条件下,互相信赖,抵背而战,才是真情流露的好时机。
张漠心中想着这些,目中波光潋滟,潮水起伏,氤氲得他整个人面容都恬静温柔起来。
他听到姚宝樱笑一声:“太好了,大伯心中有主意,我便放心了。”
他听出她话音不对,脸色一僵,却并不发言,垂下眼皮想做出自己未能察觉出不对劲的模样。
但姚宝樱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姚宝樱道:“大伯,你下地道去躲起来吧。二郎肯定会很快来救你的。我去引开那些追兵……让他们再闹百姓,多少人家都要活不成了。”
她说完便抽身朝外。
张漠愕然间,猛地伏身过去,一把拽住她手腕,将她压在墙头。
他的呼吸声变重,噙着笑的眼眸中这时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都在发抖:“你不和我一起?”
姚宝樱哄道:“我不去引开人,大家都很危险。”
“可你不与我一同,我如今无法动用武功,我……”
“大伯,其实你手段了得,我看出来了。大伯放心,我一定救你。毕竟我有想知道的事情,大伯未曾说明白。”
她朝他嫣然一笑,然后手腕轻轻一抖,便抖开了他桎梏她的手指。
她手腕雪白,只有银链束缚。而她朝他眼皮下晃一晃手:“大伯,帮我解开吧。”
张漠盯着她:“你若出事……我无法向二弟交代。”
她催促:“大伯,快些解开锁链,我听到追兵的脚步声了。”
她又以为他害怕,朝他笑着:“大伯放心,我把敌人收拾好,就回来找你。”
张漠半晌僵着不动,而僵持间,果然有新的刺客发现了二人躲藏的位置,杀进了屋。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姚宝樱被铁链所缚,施展不开手脚。
她将张漠推到墙下,自己在地上翻滚两圈,躲避敌人的绳索与暗器。
打斗间被迫拉直的锁链,束缚她的动作。
张漠看到她的手腕被磨出一道红痕,眼睛当即缩了一下。
姚宝樱急声:“大伯!”
张漠的呼吸声很轻,像猫一样,快要在此间隐匿起来。
姚宝樱心中宽慰,想这样也不错,待她将敌人引走……“啊!”她小小叫一声,因她再次被二人手腕间绑着的锁链朝后一扯,胸口被敌人当面的匕首劈中。
姚宝樱朝后下腰闪退,衣襟被划破,大约被刀划了一刀,但并不严重。
她目中生出狠厉色,运内劲于掌,朝铁链劈去。
这铁链材质却好,劈下去纹丝不动,她的掌心倒被震得发红。
姚宝樱一边忙着解除自己的束缚,一边对付两人的夹攻,当真手忙脚乱。一片混乱中,她听到耳边朝自己飞来的风声,风声中有清脆的器物撞击声:“接着——”
是张漠的声音。
姚宝樱头也不回,抬臂一接,便接住了一把钥匙。
她松口气,朝后笑道:“多谢大伯。”
大伯并未搭理她。
有钥匙在手,姚宝樱很快寻到机会摘了手中的锁链。锁链叮咣落在地上,方才还躲躲藏藏的少女,一下子气势展开,鹞子般扑向两个刺客:“该你们吃点苦头了——”
她确实武功了得。
她年纪小,武功也许比不过长青,但收拾两个刺客,已然不在话下。
姚宝樱拽着两个刺客窜出屋子,起初,张漠还能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再一会儿,那打斗声便越来越远。
追杀他的刺客,好像刹那间,都要被引走了。
房舍一下子静了下来。
静得让人……觉得可笑。
张漠靠着那堵墙,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锁链磨得他手腕通红,链条另一头扔在地上,映着月色。这根束缚锁链,最终只束住他一人。
张漠目光幽冷地看着地洞入口,他并不下去。
他在黑暗中等待。
一会儿,他又听到了渐近的打斗声。
他心中生起希望,想莫非是姚宝樱回来找他了?她让他在这里等候,她必然怕他出事,会回来保护他……
“砰——”木门被一脚踹开。
长青提刀,站在门槛前的月光下。
长青先观察屋中的打斗痕迹,确认敌人已经走了,长青才朝那靠着墙的青年走去。
张漠静静地看着前方,目中渐虚,渐涣散。
青年站在屋子一角的墙根下,惨白月色照在他身上。有一丝光落在他身上,他脚下的影子好
像长了魂,被吹得飘曳,如水草重重。那长了魂般飘摇的影子如黑墨,逶迤蔓延,快要吞没这一方天地。
但他的神色,却是冷静的。
过了很久,长青听到一声笑音,在此刻尖锐得突兀。
张漠:“人手都追过来了?”
“是,”长青道,“张家内宅被围,敌人血洗内宅……”
张漠垂头,看着地上的空锁链。
他讥笑一声,抬头间,眉目已经彻底淡下,不复一丝一毫的柔情眷恋:“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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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州桥夜市一路东奔,穿街过巷,飞檐走壁。
姚宝樱临行前借走了张漠的貂皮,唯恐自己引不走那些刺客。但她很快发现,也许即使没有那貂皮,刺客也将她视为目标,追她不放。
州桥夜市间的刺客们胡乱挥刀,闹得灯火稀薄、百姓哭啼。本该早到的汴京城卫士到现在都还没到,一刺客被旁边一小孩哭得心烦意乱,抽出一刀就要白刀子进时,高处一道少女声音,吸引了他们所有人——
“你们是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