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张文澜如何折腾高家,宝樱乐得旁观。而反正灶房熬的药是要端给张文澜的,若是药里加点东西,可以让张文澜一觉睡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话说回来,不提姚宝樱现在身上没有那种可以让人昏睡的药粉,单说长青自给了她字条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姚宝樱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姚宝樱去灶房转悠多久,长青就盯着她多久。姚宝樱便怀疑,自己这坏主意,估计张文澜提防着呢。
唔,看来并非她不想迂回,而是世事逼着她选择更简单直白的法子——直接把人劈晕了事。
抱着这种心理,姚宝樱在前,长青在后,就着张宅昏夜的灯笼光辉,穿越一座座楼台廊庑,回去张文澜院落。
若非今日抱有目的,自高家回来,宝樱已经好几日躲着张文澜,不肯在他醒着时早早回房了。
没办法。
她至今捏到怀里的藏着子蛊的荷包,都心惊胆战,怕不小心把虫子放出来。待她有机会出府了,她一定得想办法搞死这只虫子,还让张文澜那边察觉不到。
于是,心中嘀咕一路,姚宝樱和长青,磨叽到了二郎的院落中。
日落后,昏光浅浅,竹帘啪啪,在袭来的过廊风中发出极轻的撞击声。
一场排长廊亮起了夜灯,灯笼澄黄,反射着湖水清波光影,一径投射到了开着半张窗的寝舍。而纱帐飞扬,姚宝樱和长青,一同看到了纱帐竹帘后的青衫玉人。
那人坐在书桌前,案头摆着堆积如山的文牍,而他俯身疾书。
烛火和湖影落在他的脊背上。
她骤然一看,面上倒还好,心头却霎时静下,眼睛微微瞠大。
她听到深吸口气的声音。
她听到身后吸气声后,带着点儿复杂的颤抖男声:“二郎这可真是、真是……”
幽艳若鬼,勾魂摄魄。
我晓得。
但长青大哥,你只见了这么一下。我日日见他这样啊。
姚宝樱倚在廊柱上,欣赏了好一阵子。她唇角噙着一丝笑,看得入神无比。
谁想长青说:“真是太刻意了。”
刻意么?
唔,大约有点。开窗有风,廊下有纱。烛火摇曳,灯笼曳湖。一重重光影交错,落在那窗下写字的人身上——
姚宝樱辩解:“也不一定很刻意吧?阿澜公子不是一向这么爱美嘛?”
这就开始“阿澜公子”了。
她脸热,眸中却亮晶晶:“阿澜公子不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瑕疵,随时完美得可以上古画。悦己也悦人,这是多好的品性啊。”
长青的眼睛转过来,目色古怪地看向她。
姚宝樱意识到自己过了。
她咳嗽一声,背着手朝长青笑道:“自然,我说的只是他爱洁爱美的品性,不是指他平日为人处世的品性。他平日行为,我还是恨不得捅他一刀的。”
长青便道:“那你得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捅。”
咦咦咦?!
长青大哥在和她开玩笑?
姚宝樱霎时睁大眼睛,长青面一红,也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过于放松。他收敛神色,朝她尴尬一笑:“你回寝舍吧,我走了。”
长青几个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姚宝樱发一会儿呆,又兀自倚着廊柱欣赏了一会儿张文澜的背影,才想起正事。她拍拍发烫的脸颊,整理好神态后,推门掀纱帘,走进寝舍。
她打算从后直接给他一掌风。
她走到近前,无意中朝他扫了一眼。她看到他写字从容,右手包扎着绷带。当她扫向他右手的时候,目光自然看到了他的侧脸。
青年侧脸那种薄皮包骨的弧线,那种冷玉一样的颜色……
张文澜倏地撩起眼皮,姚宝樱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半刻后,少女扇了扇风,做出好热的样子来。
二人面面相对。
他好像知道她想做什么,目光便既冷,又讽,落在这么一张漂亮得不像人的脸上,便讨人厌得很。
姚宝樱若无其事,思考一下,硬着头皮和他唠嗑:“你手都受伤了,为何还要不听医嘱,如此劳碌?”
张文澜眉峰轻轻地扬一下。
姚宝樱嗓子都要糯一二分,做戏做得很努力:“你这样子,让灶房中那位天天给你熬药粥的小厨娘怎么办呢?”
她看窗外,支吾:“你不是觉得人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吗?”
张文澜明明语气淡漠,却因为声音很轻而像是在说情话:“那怎么办?小厨娘都好几日不为我熬粥了。我怀疑她移情别恋,有了新的相好,便忘了旧人。我也很伤心啊。”
“……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怎么会呢?”他好自若地垂下眼,继续翻开一页新的折子写字,“我怎么敢意有所指,像我这样的人,连我夫人都不关心我的死活,夜夜不到深夜不回房,日日未见便先躲。我夫人都那样不在意我,一个小厨娘管我去死,我除了伤心一二,又有何用呢?”
啊,这话,阴阳怪气,又好大的怨气。
宝樱撇嘴。
他倒更来劲儿了:“也不知,我是为谁害的这一身病。在高家时,我是为谁出头,替谁挡了那一群三姑六婆,把人好生生接回来。不知刺客为何要杀我,我又为什么受了伤……”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姚宝樱受不了了。
她本就十分心软,也就是因为对象是他,硬生生硬起心肠,冷眼以待。
这两日她已经很不安了,眼下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写字,手指微微发抖,雪白绷带渗出血……哪怕知道他做戏成分多些,姚宝樱也再无法心安了。
她找理由:“只是手受伤了嘛。又不是真的病了……”
他抬眼睛望来。
少女妙盈盈的眼睛,慢吞吞对上他苍白的脸色,憔悴的面容,阴郁的神色。
他呵一声,不理她了,继续办公。这一下姚宝樱不肯了,扑上去捂向他桌上的一大堆折子。
张文澜被她动作一惊,上半身后倾,手中的狼毫也抖了抖。他眼睁睁看一个美丽少女扑到自己眼前,不等他心跳狂热,她倏地拧身转过来,朝向了他。
一张书桌一张木椅,青年料峭少女玲珑,她转身之际,腰间流苏轻轻打了他手背一下。
张文澜手背青筋倏地绷直。
姚宝樱转身朝向他时,便看到他握着狼毫的手抖了一下。
她吓得去捂他的手,将他的手抓到手中,反复看:“渗血了吧?真是的,受了伤,就不要这样勤勉啊。我听人说,礼部侍郎是个清闲的官,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忙?”
自然是因为他所图甚大啊。
张文澜不说出来,他仰着颈,喉结轻轻滚动。
青年眸子静黑,盯着她抓着他手的动作。他眼眸微微发热,呼吸却静得很,稳得很。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是以她转眸望来时,并不知他有多想扑倒她。
张文澜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那怎么办呢?”
姚宝樱坐在书桌上看他。
他眉目原本冷寒凌厉,锋芒如剑,有逼人胆颤之势。但也许是窗外的湖水与凉风让人心静,也许是深夜和烛火中和人心间的寡恩,这位倚案办公的朝堂四品大官,在夜间彻底收了身上那凛冽官威,靠着圈椅伶仃而坐,卷起眼波。
夜风吹得宝樱心间燥热。
她握着他的手,有一瞬失神。
他忽然抬眸,朝她看来。
姚宝樱松开他那缠着绷带的手,听到他冷静:“我的手因你而受伤,向来光明磊落的江湖女侠,应当会负责吧?”
“负责的,”姚宝樱望天,“可是怎么负责呢?你又要提什么过
分要求呢?”
“哦,原来在樱桃眼中,安抚病人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都是过分要求。”
“旁人不算,但你一定算,”姚宝樱目光挪回来,终于可以镇定地看着他这张脸了,“你说吧,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也没什么,替我把这份公务写完便是。”他语气波澜不兴。
姚宝樱怔住:“我的字……”
他却好像生了兴趣,倾前身子,让身前少女默默后仰身躲避,“这文书是我留下来自己做备份的。旁人未必会看,但我必须要留档。你不是说心疼我公务繁忙,受了伤也得夜间办公吗?你若不帮我,我便要写到深夜去了,你又要说……”
他模仿她的语气:“什么鬼怪夜里干坏事,亮着灯晃人的眼。恶鬼不需要睡觉,但我还是个人——张大人,你做个人吧。”
他又换他自己的语气:“我能对你干什么坏事呢,樱桃?嗯?”
他的气息拂在颊上,眼睛如弯钩,袖摆被风吹到她膝盖上,一波又一波。
有一阵子,姚宝樱大脑空白耳朵嗡鸣,只看到他的唇一张一合。然后缓缓地,咚咚咚心跳声后,窗后风吹她耳畔,她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她猛地推他一把:“你有病啊?!”
她的大力气推他一向推得很轻易,椅子都朝后刺拉一声,他整个人朝后仰,仰颈哈笑出声。
这人的笑声又哑又狂,发丝散开,凌乱贴着颊,睫毛根根展开,眸子又黑又亮。
他就那么倚着椅圈,快被椅子带着整个人翻倒。但他浑然不动只是笑,最后是姚宝樱不得不探身、将他拉回来。
姚宝樱跳起来来捂他的嘴;“别笑了别笑了!旁人以为我怎么了你呢……”
虽然他们的寝舍,一向不许闲人靠近。眼下这笑声,只惹到了姚女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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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姚宝樱昏昏沉沉地坐在了书桌前。
她手中持狼毫,头大地开始帮某人抄录文书。想她一个江湖侠客,长年累月不碰书牍,却是最近与他重逢后,三天两头埋在书堆中。
不是寻找他做坏事的线索,就是被他哄着抄书。
她被熏陶的,字都多认识了几个呢。
姚宝樱想,这不算脱离计划,她也不是被人诱哄。
只要把张文澜哄睡,她就可以去找张漠了。
外面的月亮越来越亮了……张文澜何时能睡呢?
姚宝樱心不在焉地抄录文书,张文澜就站在后方监视她。忽然间,他道:“写错字了。”
姚宝樱:“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