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低调,你是太高调呀夫君。
众女看到了姚宝樱手中那荷包,目光闪烁,心情各异。
那老妇人和旁边人互看,说着什么高二娘子方才怎么不说,引人误会。她们又悄悄试探姚宝樱,想让姚宝樱开口。但姚宝樱根本来不及开口,她们所有的话,都被张文澜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二娘子绣工平平。”
“我夫人并不必做女红圣手,为他人绣嫁衣。”
“二娘子笨嘴笨舌,非才女之风。”
“我爱夫人言辞朴实,夫人自然为我改了旧日习俗。”
“留二娘子在娘家住几日,解二娘子思家之情。”
“几位夫人与高大郎若想念我夫人,张家从不向诸位闭门的。”
张文澜又好整以暇:“我夫人起初和我说,自己在闺中寂寞,并无手帕交。没想到夫人原是谦虚了,诸位夫人这样关心我夫人,倒是我夫人年少,没有体谅诸位的辛苦。”
众女脸色不自在起来,姚宝樱在后捏着那枚张文澜给她的荷包,兀自咬着唇,差点笑出来。
她们和张文澜斗嘴吗?
不说张文澜年少时就有多伶牙俐齿,端看他现在的架势,一介文官给自己竖了那么多敌人。若不能说会道,岂能以一打多?
所以,姚宝樱不和张文澜辩论。
她现在都是和他直接吵的。
姚宝樱抬头望天、努力忍笑的时候,她迟钝的神经,稍微灵敏了一些。她目光悄然落到张文澜萧肃颀长的背影上,莫名想到:他现在,是不是就是话本上写的那种,维护女子的情郎呢?
自他到来,她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他一个人全说了。
众女都被他吸引走了战火,内宅女子们被他绕得头晕眼花,哪里还顾得上姚宝樱。
姚宝樱眨眼:张文澜这戏……也太好了。
无论真假,众女节节败退,那老妇人脸色难看,最终勉强坚持着:“二娘子连敬茶都做不好,如何回张家?”
张文澜掀眼皮:“夫人可知我父母双亡?”
众人怔住,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我上头只有一个大兄,因避嫌之故,我大兄总不好让我夫人去敬茶吧,”张文澜很平静,“若论家中其他长辈,隔着一层亲,倒也不必在我夫妻头上作威作福。何况夫人就算不会敬茶,有我在,又何须她劳碌?”
张文澜松开了姚宝樱的手。
他朝她敛目一笑。
他下一刻便敛袖振衣,上前接茶盏,恭然向那老妇人敬茶——一举一动,皆是老妇人方才希望姚宝樱学会、她们指责姚宝樱不够优雅的动作。
这一流水般的动作,在张文澜做来,便非常优雅了。
姚宝樱朝后退了一步。
凉亭旁的风吹动树荫如海藻般流动,她脸颊发丝有一瞬遮住眼睛,她隔着拨动的发丝,看那长身如竹如松的青年。
这一刻,她清晰地在张文澜身上看到了陌生感。
琳琅满目、幽静雅致的贵族郎君,并非她昔日认识的那位山间伶仃的少年郎。
三年时间,他在关中张家这样真正的大世家中日夜熏陶,言行拘束常日受教,他连昔日一丁点儿的妄为都很难看到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腌入味了。
他的“坏”,已经不是旧年那种浮于表面的“坏”。
旧年她还能看出蛛丝马迹,现在她看出来的,大约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他已经学会了更好的伪装,在更恰当的时候出手,一举夺魁,笑傲群雄。
姚宝樱抿唇:……真要命啊。
有点儿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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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女败下阵来。
在张文澜演了一出夫妻情深的戏码后,他亲自敬茶,展示他完全有能力教自己的妻子后,张文澜便把姚宝樱带走了。
摆脱了众人,张文澜不必演戏了,他越走越快。
姚宝樱因有心事并不在意,忽然,张文澜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旁假山的山洞中。后面跟随的长青等人立刻止步,退出数丈,顺便
阻止周遭有人打扰。
姚宝樱心不在焉间,眼前一暗。她被拉进山洞,后背抵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霎时回了神。
逼仄狭窄的环境,让她想到了他醉酒那日的痴缠。
姚宝樱后背刹那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推搡间出手:“你干嘛——”
她只抬手,没有那一步动作,手指僵硬地顿在虚空中。因为,那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面朝着她,垮下肩膀,倾倒下来,将下巴压在了她肩上。
他长长地叹口气,神色惨然,泠泠望来一眼,不复方才舌战群儒时的凌厉,格外的,脆弱。
……一个人,是怎么在端正清贵,和魅惑鬼气间,自如切换的呢?
张二郎轻声呻、吟:“樱桃。”
姚宝樱站得僵硬,被他凑过来的脸晕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阿舜说的“旧情难忘”。
她的手掌想劈下去了。
她的脸颊被他的呼吸熏得,好像也带上了他身上的那股花香。
她不肯看他,也觉得他不该这样,说话掷地有声:“你站起来,别靠我。”
他轻声:“我方才遇到刺客了。”
已经要推开张文澜的姚宝樱,按在他肩上的手指一顿。她想到了自己和赵舜的复盘:那刺客,很可能是冲着她来找解药,根本不是冲着张文澜去的。
换言之,张文澜为她挡灾了。
再加上,方才那些夫人们纠缠她,虽然她并不在意,也不害怕,但是他挡在她面前……
姚宝樱抬起眼睛,与他乌黑眼珠子对上。
她到底善良,纠结着问:“你受伤了吗?”
青年就那样下巴搭在她肩上,朝她轻轻地、恹恹地,点一下头。
姚宝樱不怕他压,她哪怕把所有力量放过来,她也可以撑住。何况张文澜不过是做样子,他虚虚靠过来,只是一副想缱绻温存的模样。
她那时候看热闹的时候,战斗已经到了巷外。她并不知道高家家中的战斗,波及张文澜多少。这个人虽然心强,但战力弱。而人一旦弱,确实想找人依靠。
张文澜,毕竟还算个人。
姚宝樱认真地伸鼻子,嗅了一下。
他被她嗅得哼了一声。
雪白脖颈一下子便红了。
他霎时搂住她腰肢,抱得她发紧,唇息在她颈侧轻蹭,又暖又湿。这什么妖怪啊?!姚宝樱大惊,膝盖一软,手肘贴着石壁一撞。卡擦间,地上稀里哗啦掉了一片碎石子,还有几根草屑。
他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控制好情绪后,小心翼翼地朝她望来,眼中蕴着一片潮湿。
姚宝樱板着脸,除了耳根通红,她似乎很淡定,憋出一句:“很疼呀?”
他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姚宝樱谆谆善导:“但是哪里受伤了呢?我怎么没闻到血味呢?”
张文澜被她这逗猫哄狗一样的语气可爱到,他轻声:“毕竟你也不是狗。”
“……张文澜!”方才那些妇人说那么多话,都能让姚宝樱保持笑容,然而现在他三言两语,就把她惹得火冒三丈,“你少得寸进尺。”
她一把将他推开。
他摇摇晃晃,顺着她的力道往后倒。
姚宝樱狠下心,丢下他就往假山外走。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来,她回头看,他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就喜欢站在暗处观察她。他脸上本没有神色,在她回头那一刹,也有了。
青年好懒散的姿态,好无所谓的神色。他挑目看来时,眼波又像是荡着秋千一般,一晃一晃的,花香拂到宝樱鼻端。
风吹来,这一次,宝樱真的闻到了血味。
……他居然没骗她,他真的受伤了。
虽然不知是哪里。
姚宝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他静默不语,根根秾丽的睫毛下,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姚宝樱被他那种眼神看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待她瞪去,他恢复面无表情。然而怎么说呢?面无表情的张文澜高鼻朱唇,睫生浓荫,眼波幽邃……更惑人了。
姚宝樱和他隔着几步,互不服输地盯着对方半晌。
姚宝樱道:“……我没有爽你的约,我是被高家人骗走了。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唇角生出一丝漫然的笑:“我知道。”
姚宝樱便道:“所以,你在人家家,干嘛那么嚣张?”
张文澜:“不然呢,我给高善声跪下磕个头,求他把夫人还我?”
姚宝樱要给他跪下磕头了。
她呸他一声,强调道:“我才不是你夫人。”
“假的嘛,”他漫不经心,“只要没有真的,那就是夫人。”
他的目光掠过,宝樱后背瞬起鸡皮疙瘩:……他这什么意思?!高二娘子还能回来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站在山洞口,光华皎然。他站在山洞内,半昏半明。他看她半晌,扬起下巴:“知道我为你吃了亏,你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你哪儿受伤了啊?我真没看出来,”宝樱决定不搭理他的疯话,她嘀嘀咕咕,还是走了过去,“张大人,你老这样,三天两头被人追杀……”
她想起今日的追杀本是为了她,心中不免一虚。所以她走过去时,被张文澜一下子握住手。他又靠过来,将脸贴到她肩头,她第一时间没推开。
他的呼吸好浅,好香,好软。
他怎么做到的啊?
姚宝樱满脑子浆糊乱搅,在他手指偷偷摸摸碰到她腰肢时,她拽住他手腕:“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