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心中一动,出了下神。
她心神不宁,想转身时,又撞到了旁边的博物架。张漠说一声“小心”,抬手来扶她手臂,又极为知礼地后退。
姚宝樱心中生出感动,朝他一笑,迎着这样温和的郎君,她几乎真的要说张文澜的坏话。但是她随意一眼,低下的视野中,好像看到了一点豆粒般大的红痣。
……张文澜的右手虎口,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寻常人很难注意到。
亲兄弟会像到这个程度吗?
姚宝樱呆呆看着张漠。
张漠俯眼:“怎么了?”
宝樱背手,朝他自若地笑了一下:“大伯,我改日再来拜访。”
她推门而出的时候,往身后瞥。
书房没有人气,像深夜中的巨兽张口,将那青年吞噬其中。雨声浩浩,浓雾如墨,一丁点摇曳的烛火一闪,烛火再熄灭,便看不到那青年的身影了。
姚宝樱加快步伐,干脆用上轻功,跳墙而走。
--
姚宝樱出了张大郎院落,很快见到长青那几个侍卫。
她之前烦那几个侍卫烦到不行,眼下看到活人气息,大大松口气。
长青朝她一抬手:“二郎在等你。
”
姚宝樱压根不管眼下是什么情况,也不在意长青他们七绕八绕地带路,急急忙忙抓住长青手臂:“走走走,快点走。”
长青狐疑地看她一眼,不晓得她这脸色惨白神色慌乱是什么架势。但姚宝樱不跑,他们确实好交差。
长青等几个侍卫便带着姚宝樱远离这处院落,他们在雨中疾行,走了没多久,长青等人步伐停下。这一次不用他们提醒,姚宝樱一抬头,便看到了张文澜。
夤夜树深,张文澜撑伞站在一丛花木后,身形模糊,只有偶尔的雷电光,让人能清晰看到他。
他衣襟上淋了些雨,睫毛、下巴都沾着些水雾。他还习惯性地站在树木后的暗影处,若非雷电光,姚宝樱几乎看不到他。
他的脸色冷白,神色恹恹。那双微翘的眼睛溅上水雾,濛濛一片,不知道算多情还是无情。
然而姚宝樱看到他,就松口气——对嘛,这个冷眼审度她、明明有灯笼却不用、非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的人,就是张文澜啊。
姚宝樱热情:“夫君!”
树下的青年眼皮颤了一下。他还没做出合适的反应,姚宝樱便冲了过来,瞬间跳入他的伞下。
她凑过来,慌慌张张地嘴甜仰脸:“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跑去书房找你,我对你有多好吧?”
张文澜:“……”
他被她骤然的靠近和亲昵弄得僵硬,心头快要止不住的黑墨般往外冒的阴郁气被打断,他撩起眼睛观察她。
他用平淡无波的口吻说:“推我下水的那种好?”
“对哦,是那天,”宝樱当做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确认他是活人,她以为他不知道,偷偷摸摸地在他领口嗅了一下,“一天不见,三个秋天都在想你的那天。”
张文澜:“……”
他被她那一嗅,嗅得颈筋发颤,血液逆流,半边身子发麻。
他心想你夜会张漠,凭什么还对我笑,若无其事地和我说话。
樱桃,你怎么敢。
他口上慢慢道:“三个秋天是谁,想我做什么?”
姚宝樱:“喂,你这个人!”
她成功被他气到,意识到二人距离过近,朝后不好意思地退挪了一步。她敏锐地发现她这样做的时候,张文澜唇角一哂,似嘲弄。
姚宝樱当即:“我不是敢做不敢当,我是有别的缘故——”
她左右看看,长青他们站在屋廊下躲雨。张宅院落好大,此间只有她和张文澜二人。她便犹豫地重新挪回他身边,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问他:“你大兄……还活着吗?”
张文澜:“……”
第28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6
连张二这种心机深的人,都被她的乱招打得措手不及,有些茫然。
姚宝樱小声:“他是人是鬼啊?”
张文澜顿一下,还是那副气人的样子:“不好说。”
宝樱:是死是活而已,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显得很故意!
张文澜就这么俯看看着她,目光幽幽沉沉,流波起伏。他的眼神看着很复杂,时而像释然,时而像哀意流露,像恶意浮现。
他脑海中尽是“私会情郎”相似的字眼。
姚宝樱警告:“你是不是故意吓唬人?”
雨声砰砰打在伞面上,姚宝樱厚着脸皮和他躲在一把伞下不肯走。他半晌也不答她,姚宝樱小声求他。从远处侍卫的方向看,二郎和姚女侠,恰似打情骂俏,小儿女玩闹。
近处,姚宝樱脸都要被张二郎这阴恻恻的反应吓白了,全靠浩然气强撑。
但姚宝樱很快不会被他继续这么吓唬了,因黑暗中,她听到了远方循来的错乱脚步声,有人中气十足地喝道——
“什么小贼,敢夜闯我张宅?!”
姚宝樱和张文澜一同看去:三族叔来了。
--
三族叔深夜被吵醒,因有巡逻侍卫报,说张家出了贼人。贼人夜闯张宅,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三族叔本不欲理会,心想这种麻烦的事,有张二郎那个显眼包在。他何必大晚上不睡觉?难道张家花钱养那么多侍卫,是摆设吗?
但三族叔随即通过自己的人手的一些小道消息,得知那贼人,很有可能是内贼——那身形,看着像高二娘子啊。
三族叔一下子精神矍铄,从床上爬起来,兴奋而愤怒地拖着一把老骨头往外冲:抓住这个把柄,看张二郎还如何趾高气扬,瞧不上他们这些老头子!
张二郎想夺权,想让他们这些老头子失去话语权,他也不看看,他配吗!一个杂种,妄图在张家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大雨滂沱,仆从林立,三族叔面对站在伞下的一对新婚夫妻,唾沫横飞,愤怒非常地指责:“高二娘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祸害!高家和张家联姻,光明正大之事,张家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扮贼夜闯,说,你要偷什么机密文书?你是不是要趁着过几天的回门日,把偷到的东西送去高家?”
三族叔很会联想:“高家和张氏联姻,却脚踏多船,想多找几个门路。这点心思,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若不是二郎护着你,你早就被赶回娘家去了。”
姚宝樱伸长耳朵。
赶回高家?还有这种好事?她本就在调查高善声嘛。
她正要发表意见,一旁的张文澜轻声:“族叔,这只是一场误会。是我与夫人出院散步,才惊扰大家。”
姚宝樱怔忡,迷茫看一旁的张文澜。
难道世家大族的规矩这么严?张文澜这样的人物,都要被拿捏?
她骤然想到野外她被屏风关着的时候,几个侍卫说张家待二郎不好。原来是真的不好?
那么当日她听到的侍卫们说的那些闲话,全是真的吗?
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身体不好,情事不顺,事业多磨,还被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兄长压在头上……
姚宝樱凝望着张文澜的侧脸,心里有些没滋味起来。
听那三族叔的声音在暴雨中愈发激昂:“二郎,你还敢包庇她,你跪下。”
姚宝樱:“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张文澜将伞递到她手中,竟当真撩袍,跪了下去。那一声磕在雨水中,姚宝樱眸子骤然一缩,感觉到心尖被刺了一下,变得空茫茫。
她不自觉朝前走了一步。
她又忍耐下来。
她心想她不懂大世家的规矩,她是一个外来客,这些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贸然多事,可能给张文澜惹出更多麻烦。她只是、只是……难道她去看一眼张大郎,是这么大的错事?
若真是这么大的错事,为何不罚她,却罚她夫君?
张文澜还病着啊。她难道要一次次对不起他,欠着他?
姚宝樱当然不能认自己夜闯张宅的事,她往前走,觉得这把伞好碍事,干脆往外一砸。伞柄砸到雨中,溅起好大的水花。她的手劲可不是寻常人比的,当下骇得那个三族叔瞪向她。
三族叔:“高氏,你有何话要说?!”
姚宝樱压下不悦,好声好气地受了这个“高氏”的轻蔑,与人商量道:“我不知道夜里不能乱走动,我只是出门走走,夫君夜里担心我,来寻我。我绝不是替我哥哥偷张家什么东西,若是不信……搜我的身便可。若当真是错,也是我的错,和我夫君无关。”
她一口一个“夫君”,语气又柔软婉约,这让跪在雨地中的张文澜抬头。火光在他眼中照出游蛇一样扭曲的光影。
张文澜:“族叔,我夫人是高门贵女,不可受搜身折辱。族叔罚我便是。”
姚宝樱立刻回头,瞪他。她眼眸瞠大微圆,满是着急与不解。
但张文澜不理会,他恭然认错,不管三族叔说什么,他都说是。雨水哗哗,三族叔得意地说要将张文澜关去祠堂自省,家中最近事务,就交给自己儿子吧。
姚宝樱眼眶气红,手握成拳。她听到夜里动静惊动了好些府中人,许多侍女远远站在廊下,细碎说话声传入她耳中——
“二郎是为了二少夫人吧。”
“三族叔明显是强词夺理嘛,但是二郎怕二少夫人被罚,才
赶紧认罪。”
“若是平时,三族叔也不敢对二郎这样……二郎好疼少夫人。”
“我看高家女就是惹祸精。从她过门,二郎就一直倒霉。”
姚宝樱在雨中站得麻木,不断拿手背去擦脸上的水。雨水打在她眼皮上,沉重万分。一阵凉风过,她打个冷颤。
她都冷了。他呢?
那三族叔大约从没见张文澜这样温顺过,吃惊又满意,自觉得对方的让步,可以让自己得寸进尺。
只是关个祠堂有什么用,张二郎那种人,出来就说不定报复回来——
三族叔高声:“将二郎打五十大板,再关去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