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听到张文澜从牙缝中挤出的轻飘飘一声笑:“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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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往后再推迟数刻,姚宝樱如同做梦一般,被请去了张家大郎的院落。
她亦如做梦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进入了大郎的书房中。靠门的火炉上煎着药,满屋清苦药香,盖住了所有人来去的烟火气息。在她进来时,她发现已经四月天了,屋中炭火还旺着,荜拨声脆。
长青那些侍卫没有跟进来。
他们在张家大郎出现的时候,便向大郎行礼,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说要押着姚宝樱回去。姚宝樱不觉感慨,她还以为大郎都要被张二郎架空了,原来,张家大郎还是有威信的啊。
不怪她这么想。
自从她嫁入张宅,府上、官场上林林总总的案牍庶务,全送到了张二郎的桌前。而原本在传奇故事中无所不能的张大郎,一丁点儿存在感都没有。
若非姚宝樱很关注张家大郎,又很在乎张家大郎为何可以教长青“子夜刀”才会的招式,她简直要觉得,张家根本就没有过大郎。
眼下,一杯清茶送到了手边。茶汤清冽透薄,上面浮着几滴翠叶。同样送来的,还有方案上叠好的巾帕,让她擦擦脸上、发上的水渍。
多好的大郎啊。
姚宝樱不禁心暖,朝对面的张漠仰脸笑了一下。
但是她一对上张漠的脸,又禁不住眼皮一抽,心中那种怪异感挥之不去。
……师姐救命!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张二郎和张大郎共用一张脸啊。
且看对面的青年,除了眉心多了朱砂痣,相貌比张文澜老成几分,他和张文澜,又有多少区别呢?连身量、身高、声音都很像。
只有细微的习惯不同。
二人的气质不同。
姚宝樱一向觉得张文澜私下里鬼气森森,黏黏腻腻手段百出,对外则官威深重,用鼻孔看人,谁都不放在眼里;而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弧线锋利流畅的面容,朱红的唇瘦挺的鼻,放在张漠身上,居然可以生出隽永清润的气质来。
张漠垂眸看她,淡笑:“姚女侠可是觉得我和二弟生得像?我二人同父同母,我比他大了五岁。我幼时便离家,在外求学。家中的事,我知之不详。待我知晓时,祖宅便被烧了,族人四处零落,二弟也流浪在外。我与二弟,也是近几年才重逢的。”
姚宝樱捧着茶,垂着眼,小声:“我知道。”
张漠叫她“姚女侠”,显然知晓她不是高二娘子,知晓她和张文澜的关系。看来,张文澜有和大郎提过她。这么私密的事,张文澜都说了,显然二人感情不如宝樱猜得那样生疏。
姚宝樱也知晓张文澜认识她之前的一些事。
当年,他与她同行时,提起过去,说得粗劣敷衍。
大体内容是,他家中不宁,母亲和姨娘们斗得厉害,母亲早早被气死。姨娘们待他不好,父亲不明事理,家里同辈们也瞧不起他,百般凌辱。
若是按照常态发展,张文澜很可能被他们害死。
但天不遂人愿,霍丘国攻城。前朝腐烂一溃而散,到处开始打仗,他家宅子早早被烧没了。
好在他有个厉害的亲哥哥,亲哥哥和开国皇帝是异姓兄弟,
大兄让他去汴京。
张文澜三言两语交代的过去,曾听得宝樱心酸无比。她当年觉得他可怜又坚强,立即决定保护他爱惜他。
自然,姚宝樱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同样是张家的竹笋,怎么张大郎那般优秀,张二郎却这般,那啥。
书房烧着炭,宝樱面颊被晕得绯红,鬓角微有汗渍。
但她宁可自己用内力压下屋中的热,也不打扰张大郎的养病。
姚宝樱不好意思道:“我并非故意夜闯,我生了些误会,以为、以为……”
张漠坐在书案后,盯着她,微微笑:“以为二郎软禁我?”
姚宝樱干笑。
张漠评价:“看来姚女侠对他评价并不好。二弟性子自小就偏执阴鸷些,让你吃了不少苦。”
姚宝樱连忙摆手。
她弯起眼睛:“我也很厉害的,他打不过我,在我手下只有挨揍的时候。”
张漠看着她不语。
他眉心的朱砂痣艳红无比,眸子幽静非常。
姚宝樱冷不丁抬头望去一眼,他神色分明如常,她却心里奇怪地咯噔了一下,但她并不知缘故。
她待要细看,他忽而侧过脸,掩袖咳嗽起来。
他拱起脊背,侧着身,像一段苍竹被风压弯了腰,坠入一湖清水。烛火摇动,一切都变得隽永而恍惚。
姚宝樱半晌说:“大郎,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指的是张漠看起来身体不好。
张漠:“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
这个话,宝樱听过。
这个话,她不好接。
“开玩笑的,”看对面少女呆滞,张漠笑得一阵咳嗽,完了才道:“我早年武征天下,与人打斗伤了身,这几年,才一直养着了。”
“大郎说话真有意思……”姚宝樱干笑,“宰相不是要每日都上朝的吗?”
张漠莞尔:“我陪官家打天下,挣得这份功名,难道连点儿特权都没有吗?”
他目光望过来,极为相似的眼睛流出温润之光,专注地看着她。姚宝樱怔然,心想张文澜那种薄情眼……居然还能有这种神色?
这种看着深情、引人沉沦的眼神。
她不只是那样想,她当真被张漠看红了脸。
对面的青年便了然,知晓她年少皮嫩,当是被她的师门看管得很严,平日很少下山才是。
张漠低下浓长的眼睫,手指抚着自己的袖口,慢吞吞道:“听二弟说,姚女侠出身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云门’。云门很少管天下事,姚女侠年纪又小,为何不在山中待着,又下山了呢?
“三年前没有玩够吗?”
姚宝樱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本正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漠挑起眼皮,忽然扫了她一眼。
张漠笑问:“你要做什么?”
姚宝樱顿一顿,并不多说,只偏头问:“大人在意吗?”
张漠赞叹:“小小年纪,有这份警惕心,是不错的。”
姚宝樱心想,多亏你二弟的栽培。
张漠朝她解释他为何在意:“三年前,‘十二夜’深入霍丘王庭,斩杀霍丘王,却也被霍丘追杀,死伤无状。霍丘朝北周问罪,北周自然不认。这些年,江湖与朝堂互相怪罪。江湖人士凋零,汴京更是不允许江湖人聚集。
“尤其是二弟,对此深恶痛绝。”
他沉默一下,接着说:“其实二弟根本不想待礼部,他更愿去开封府,大显身手,管治京畿。可谁让他是我弟弟呢?我位高至此,天下人就不肯让他再施展拳脚了。说起来,算我连累他。”
姚宝樱吃惊。
她喃喃:“……他很讨厌江湖人?”
她不知道。
她也没看出来。
她和阿舜,不都是江湖人吗?
她和阿舜闯入汴京,张文澜除了把她困入张家,似乎也没有对她做什么。难道他把她困入张家,正是为了不让她在汴京走动,怕江湖人重聚?
他为何那么恨“十二夜”,那么恨江湖人?
……总不能是因为她和他过去的那点儿破事吧。
张漠观察着少女的茫然,继续说:“所以,姚女侠若要在汴京行走,当小心些我二弟。”
姚宝樱:“……”
她心中浮起一丝很淡的不快。
她不愿承认这份不快,在原地怔了片刻,迎视张漠,憋出一句:“他是你亲弟弟。”
张漠:“我离家太早,没有好好看照过他。如今张氏荣华附于我二人身上,我病魔缠身,二弟野心勃勃。我生怕他行差踏错,被他那满身的欲念毁掉。”
张漠淡淡道:“姚女侠难道对此没有深刻体会吗?若没有,你为何夜探张宅,想见我一面呢?你不本来就对他生疑吗?”
姚宝樱唇张了张。
她想辩解,却又觉得,她为什么要替张二说话。
张漠又咳嗽起来。
外面梆子敲响,雷电轰声照亮纸窗,屋中被照得一片惨白,烛火灭了。
张漠坐在书桌后,面色如雪唇淡无色,只有眉心朱砂红得鲜艳。
满堂漆黑与电光的明亮在刹那间交替,有一瞬,书房被照得如同鬼室一般,阴气森森。而坐在对面的张漠看着也没有人气,漠然得很。
姚宝樱刷地站起身,心脏砰跳。
张漠去点桌上的火烛。火烛照着他清隽的脸,宝樱有一瞬间,好像看到烛火拉长,对方面容扭曲起来,眉眼间长出怨气。那不是大郎,是张文澜。
她揉眼睛再看,点亮的烛火边,只有一个张漠。电光打在窗下案头,宝樱看到了一层很浅的灰。
灰尘……
姚宝樱开始觉得这书房不祥,阴气太重。
她镇定道:“夜色深了,大郎歇了吧。是我疑神疑鬼,惊扰大郎歇息,我、我夫君必然很担心我……”
张漠语气怪异,缓慢地重复:“你夫君很担心你……”
姚宝樱眼睛都不敢往书房乱看,生怕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过来。她坚持道:“对,我夫君夜里醒了,见我不在,必然很担心我。”
张漠微笑:“那你便不该来此。深夜与大伯私会,我那二弟如何想?”
姚宝樱:“总之,我要回去了。”
她匆匆告别,转身朝外走。结果一时惊慌,脚下磕绊,被椅子撞了腿。她慌慌张张换方向,听到身后青年叹笑一声,朝她走来。
张漠:“你特意找我,当真不想与我再谈谈二弟吗?若他欺负你,软禁你,这整个张宅,大约只有我能助你脱困。你当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