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本只打算闭上眼,小小休憩一二。但不知是最近太累,一旦放松便精神疲惫,还是他的气息环绕带来的某种不应当的安心感,姚宝樱盖着氅衣,很快呼呼大睡。
帷帐外的张二郎,心情便更加复杂了。
……难道好不容易的重逢,就要被她这么睡过去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明日天亮他就要走了……他当真要看着姚宝樱这么睡过去,明日天亮二人一拍就散?
他已经在山神庙前与她相认,难道就为了短暂的相遇再别离吗?
张文澜目中戾色生起,他坐在狐裘铺就的地上,掀开帷帐,脑中瞬间生出几十个叫醒她的主意。然而他打开帷帐,篝火光晃,他冷不丁看到女孩儿埋在裘衣下毛茸茸散开的乌发,露出裘衣的半张莹白的脸,心中一腔怨念,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朝着自己的方向入眠,侧脸恬静安然。
她应当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与睡个好觉比,也许其他事,没那么重要吧。
张文澜望着她许久,慢慢合上帷帐,坐在帷帐屏风后,无言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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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本应睡个长觉,但她心里不太安稳,总记挂着一些事。风雪砸窗,轻微的声音就如梦境外的提醒,时不时勾她一下。
于是,忽有一个时刻,姚宝樱睁开了眼。
她在黑乎乎的山庙中睁开眼,却发现绸衣屏风外的火光,依然没有熄灭。
不但篝火没有熄灭,郎君坐着的身影,也映在了这绸衣所作的帷帐屏风上。
姚宝樱眼珠轻转,看天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他不打算睡觉?
张文澜何止不打算睡觉呢,他还在……做一些,奇怪又无聊的事。
姚宝樱蜷缩在狐裘下,看着屏风上的郎君身影,也看着屏风上,长出来的图画。
她听到笔刷沙沙声,隔着火光,看到张文澜竟然在绸衣上作画。
大约他是真的闲,也是真的无事可做,又睡不着。墨笔在绸衣上挥洒,笔触时轻时重,又见大家风范。即使是姚宝樱这种不通文墨的人,也能看出他的画风分外讲究。
他画的,是一丛又一丛的树身,树身下,是一对少男少女围火而坐。树枝簌簌摇晃,点点滴滴墨水所点的花瓣向树下的二人飘洒而下。
姚宝樱盯着那一丛丛在她眼前长出来的花树,目光慢慢下挪,看向那树下的少男少女。
按她的猜测,他该给两个小人画脸了。
她甚至都猜得到他画中两个小人是谁。
篝火与裘衣带来的暖意,让姚宝樱面颊微红,心跳咚咚。她安静地看着这幅画作,等着画作将成,然而——
画中的男女,却没有画出人脸,反而长出了山魈鬼魑一样的脸。
妖冶的、怪异的、惑人的鬼怪脸长在人身上,却并不显得可怕,反而因作画人的笔触,而生出些温情。再加上两个小人围着的篝火,溅出火星,与花树间飞洒的花瓣交融……谁能说,这是一幅诡异的画作呢?
这幅画终于做好了,姚宝樱听到狼毫很久没动静了。
她看着火光所照的画作,又透过画作,看青年映在绸衣上的影子。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的时候,却见一只狐狸……跳上了画作。
那只狐狸钻入画作,围着画中人物转一圈,又跳上了树。狐狸在树上转悠,钻入丛树间,狐狸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鬼影,在树木间飘挪。
……这是,手影游戏。
是张文澜的手。
姚宝樱出神地想:阿澜公子怎么这般动人?
画中少男少女,没有画人脸。他在风雪山神庙的幽夜中作画,在画作上一个人玩手影。待天一亮,他就会藏好所有证据。
那样,他不说的话,她就永远不知道了。
……而阿澜公子,一向是不说的。
姚宝樱不禁想,阿澜公子的心事如珠宝般,被他藏在幽深密林的殿宇中。他孤寂地守着他的所有宝藏,从不告知他人,他是否也渴望他人的关心与在意呢?
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狂妄的、心机深沉的人。
但他也是一个寂寞的、安静的、独自玩耍的孩子。
她的不询问不探究,自以为是对他的保护与关心。但在阿澜公子眼里,是否是一种忽视与不在意呢?
然而,她便不委屈吗?
她已经朝他走了那么多步,追着他走了又走,连“成亲”都说了,他也当做无事发生……难道她做的还不够吗?他的怪异脾气,一点都改不了了吗?
那她也、她也……
她想说她也不关心他、再不理他这样的话,但是这样的话转在心头,姚宝樱自己便先生怨,觉得自己吃尽了苦楚,何其可怜。
原来情爱是这么让人心酸的一件事。
原来男男女女之间,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烦恼,却谁也不是谁肚中的蛔虫,谁也做不到永远体谅对方,原谅对方。
情爱让人甜蜜,也让人委屈。
她讨厌这种感觉,她真想和张文澜一刀两断。
隔着绸衣屏风,张文澜的手影在画作中孤零零地跳了许久,他心不在焉,又心中自嘲。
这手影游戏,他早就学会,本想教姚宝樱玩的。他知道她喜欢尘世间的五彩缤纷,喜欢各种有趣玩意儿。只要他拿出一个又一个花招,总能将她勾得晕头转向,绕着他舍不得走。
但是他没来得及教她玩,便出了这么多事。
他又觉得了然无趣。
她说不喜欢他总在算计她,她明日早上就要走,他与娘之间的斗法输赢难料……离天亮也不剩下几个时辰了,即使是张文澜,也不觉得自己还能留住姚宝樱。
黑夜中独自一人的手影游戏,实在无趣。
张文澜收了手,转身要去将笔墨收了。他目光却一旋,怔然看到绸衣光影中,跳上了一只……一只小鸟?
少女手指纤细灵巧,变作一只小鸟,跳上他的画作。
那只小鸟跳来跳去,在丛丛树木间飞跳,又从树上跳到了树下的少年男女身上。小鸟先在少女身上栖息一会儿,像是歇足,然后,小鸟跳上了长着山魈脸的少年郎君身上。
漆黑的手影在绸衣上流动,小鸟的光影在篝火映照下,和画中的鬼怪少年一样身高。
小鸟站在少年身边,鸟喙上前啄,对着少年的脸颊。
张文澜刷一下——
他掀开了绸衣屏风,绸衣遮掩的角落里,姚宝樱已经坐了起来,两只手比作的鸟身,正对着他。
篝火晃过二人的眼睛,她眼睛水波粼粼,微微发红,带着怨怼与委屈。
所有的幻象静止一瞬,张文澜在黑暗中对视她。
茫然失魂,难以忍耐。他在浑噩中痛得发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仓促间倾身张臂,想要拥抱她,哀求她,与她之死靡它。
他哽咽:“对不起,全是我的错。你别哭,我不该欺负你……你打我吧,我们和好吧?”
第160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8
姚宝樱想,她一定不要掉眼泪。
掉眼泪代表认输,就好像错的是她一样。更何况她的眼泪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在吵架的时候,这更是一种弱势。
所以,张文澜一把掀开绸衣,看着她的时候,她用力忍着情绪。他将她抱入怀中时,她鼻尖一酸,还是咬牙忍住了眼底的涩意。
她万万想不到,她忍得辛苦的时候,淅淅沥沥的水渍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她在他怀中本努力挣扎,脸颊湿热的时候,她
就着微暗的火光,吃惊地看到那将她搂在怀里的阿澜公子,快哭成了一个泪人。
姚宝樱:“……”
他比她会哭。
他平时心太硬,情绪收整得太好,这世间几乎没什么事能让他悲伤。所以张文澜的眼泪,比姚宝樱要珍贵得多。然而他又极为不珍惜眼泪,珠玉般琳琅的水滴悬在他那一根根长而乌黑的睫毛上,将他眼睛照得水火流离。
后方被掀开的绸衣上画作摇晃,画像前的青年眼尾发红又潮湿,神色凄然又倔强,还又一声不吭。
他这种眼神,看得人心间瞬时发软,看得人想将世间一些不平为他抚去。
宝樱都要为此大惊——他怎么这么会哭?!
这种杀招太强,难怪他平时很少用。他一用,谁能忍得住不原谅他?比如现在……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的姚宝樱,眼睛开始潮热了。
犯规!
姚宝樱更努力地挣扎,想躲开他的眼泪攻击。而在张文澜眼中,便是自己让她太生气,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
他便用双臂紧紧箍住她,又低头去与她贴脸,轻声:“樱桃,别躲我了。我真的喜欢你,我喜欢得没办法了……”
姚宝樱怒视他。
她道:“放开!不然我动手了。”
“你打死我吧,”张文澜哑声,“我不想你再用那种生气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全是我的错,全是我自以为是,自大自狂,你打我吧。”
他抓住她的手,拍在他颊上。
姚宝樱抬头,眼睛水波粼粼。
姚宝樱厉声:“你装什么委屈?不是你在大明山丢下我,我那么努力挽留你你也要走?不是你在山神庙前与我相遇,装陌生人试图错过我?你嘴里全是谎言,你主意一个又一个,你要什么就是什么,谁也别想拦你。可凭什么呢?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人吗?我应该得到你的信任,应该得到你的交心!我不要我千辛万苦拉回来的郎君,到最后都是一个孤注一掷、不容忤逆的怪物!”
姚宝樱泪水在眼眶打转,她要拼命强忍才能不在开口一瞬间就带上哭腔、语不成调:“张文澜,你会被自己害死的,你懂不懂?你在执迷不悟!”
篝火熄灭,但窗外有熹微雪光,檐外簌簌,雪花照得屋内墙根下的角落并不那样暗。
执迷不悟。
是啊,长青也这样说。
昏火照着墙角,姚宝樱咬牙抿唇,因强忍情绪而紧绷下巴,为了紧绷下巴而将唇微微上噘。少女额发被他的泪水打湿,黑眸沾着红血丝,被他轻轻搂住的肩头颈间染血。
她的委屈实在明显。
张文澜知道她怪罪自己,可他实在是个混蛋,她这般楚楚可怜地叱骂他时,他竟然生出欲念,觉得她美得过分——
于是,姚宝樱这边还在忍眼泪,张文澜却捏住她的下巴,侧头亲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