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怒视他。
她发怒时的眼神,既让人生惧,又难免让人心热。但张文澜也知道自己此时没有与姚宝樱和好,自己若再刺激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掉头就走。
张文澜向后仰了仰,篝火在他的眼睛中一闪而过,妖冶明丽。
他声音仍是幽静平和的:“是,你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我当然会尽力……我与李元微生隙便生隙吧。当我赶往苏州救你们的时候,我救下鸣呶,本就是在救李元微了。
“他与我这对君臣,鉴于我因你而救下鸣呶,难免还要天长地久地做下去。”
姚宝樱:“你不必将你的每个决策缘故,都往我身上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倘若我对你影响那般大,我就不会、不会……”
——不会在大明山救下赵舜,却救不了他。
篝火荜拨,这对闹别扭的情人,脸埋在火光后,各自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姚宝樱听到张文澜有些温和的声音:“说说你吧。你口口声声说你如今很忙,你在忙什么?”
姚宝樱抱膝而坐,下巴磕在膝盖上,闻言,她打起精神:“我正要与你确认一件事呢——我们救了我三位长辈后,顺势北上,打算去幽州或者云州碰碰运气。金菩萨跟我说,太行山一代在最近,出现了很多异族人士。
“从云州到幽州,是绕不过太行山的。我们担心太行山上会有什么布置,于是我带着一些人南下救鸣呶,其他人被金菩萨带着,去太行山了。我想知道,朝廷知道太行山的事吗?”
张文澜若有所思。
云州沦陷,幽州却未沦陷,所以云州与幽州之间的太行山,一向是混沌地段,北周人和霍丘人出现在那里,都很正常。
但张文澜没有听过太行山异常情报。他离开中枢太久了。若情报被文公压下,传不到宰相府,也是正常的。
张文澜漫不经心:“我现在知道了……但是主战场不为我控,我的人手要安排去云州。幽州与太行山的事,我爱莫能助,只能劳烦你们江湖人多多上心了。”
姚宝樱也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肃然点头,说自己会与金菩萨通信,让他们多方注意。
还有——姚宝樱迟疑一下,说道:“秦观音、小十、小十一,跟着金菩萨一道去太行山了。因为我们人手也不够……哑姑、乐巫姐姐被我们救出后,本来说好与我们一同行动,但她二人收了一封信,便急匆匆连夜走了。”
张文澜再次点头:
“秦观音三人,于朝廷来说确实有罪。但当日我既然把她三人交给了你们江湖,云门如何安排他们,我便都不会插手。”
张文澜却忽而一顿,因为姚宝樱这话,说的很怪。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秦观音三人的行踪?
她难道觉得他很关心?
或者她觉得她让三个有罪之人自由行动,会对不起他?姚女侠一向自负,对不起他的事做了不少,但都是他觉得她对不起他,她自己却觉得光明磊落,从无对不起他。
所以她说这话,真正要说的,不是三人的行踪,是哑姑、乐巫的仓促离开。
哑姑、乐巫二人的共同点,是他当日囚禁她们的原因。
张文澜心头一跳,在篝火后,幽幽抬眸。
他看到少女很犹豫的神色。
她还是说了下去:“哑姑与乐巫姐姐收到的信件等级,在江湖这边高于我。那只能是来自我师姐。
“很奇怪,当日余杭一别后,我师姐除了将所有江湖事务交付于我,再未与我说过只言片语。她如今叫走这二人,却依然不和我通信。也许她要掩藏行踪,也许她觉得不让我知道更好。”
她顿一顿:“阿舜与我一同救了三位长辈后,就离开北周,返回南周了。我与阿舜约定,若他在南周见到我师姐,要想法子放我师姐离开,报答我在大明山对他的救命之恩。但阿舜没有联络过我。很大可能是,我师姐早就离开南周了。
“……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在做什么?她不与我们交底,是在做什么?我怀疑,是否是……大伯……”
张文澜道:“别说了。”
姚宝樱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借着篝火的光,看对面的郎君。她见张文澜的脸色,比黄昏时他们在山神庙外相遇时,还要苍凉。
火光照在他压低的眉目上,张文澜呼吸在刹那间变得急促:
“别告诉我有关张漠的消息……即使你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也不要告诉我。
“如果你希望这场战,我们是赢家,就不要在这时候乱我的心,让我生出不可控的妄念。”
所以……他真的因为张漠……在求死……或者……生不如死。
姚宝樱沉默下去。
她不说话了,庙殿中一时只能听到篝火的熊熊燃火声。
好一会儿,张文澜抬起头,好像缓了过来。
他眼睛看到密密麻麻的重影,各个沾着血,麻木地冲他叫嚣。他耳边也听到笑声、泣音,嘲笑他,或者哀求他。
他隔着重重叠叠的光影,看着篝火后的抱膝少女。
无视那些幻象,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但张文澜硬是平静无比:“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救下鸣呶后,你要北上,与金菩萨他们汇合,去查太行山之事,来为幽州主战场提供助力?”
姚宝樱一愣,心中登时大怒。
云州或幽州,二选一的目的地,他直接给她安排了幽州?
难怪他南下出兵援助,却在一开始打算不与她相认……原来他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二人协力同行的那种可能?!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要去帮金菩萨的!
姚宝樱朗声:“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时间紧迫,打算天亮后就北上!”
张文澜:“……你声音可以小一些,当心惊醒山中野兽。”
姚宝樱冷笑:“你操心你自己吧。且不说冬日野兽出行的可能性有多低,即使我真惊动了野兽,野兽要吃的人也是你。”
张文澜淡然:“因为在你看来,我是狼心狗肺之辈,最招恶兽?”
姚宝樱反唇就要相讥,但她一张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与他吵起来,岂不是顺了他的意?他也许就希望和她大吵一架,两人不欢而散,各走各路。
虽然她确实要和他分道扬镳……但是他凭什么觉得他时时刻刻可以掌控她的意愿?凭什么时时刻刻给她挖坑跳?
她偏不和他多话!
张文澜正打着精神打算循序渐进、将姚女侠哄好,却见篝火荜拨一下,坐在对面的姚宝樱哗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将他吓了一跳。
张文澜怔忡,寻思自己应该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
他看着她那摸刀、却没摸到刀的动作,心中一凛:“……你做什么?”
姚宝樱冷冷道:“我的正事已经说完了,你的正事说完了吗?”
……他也不知道他该不该说完。
看着她这般凶煞的找茬模样,张二郎能伸能缩,狐疑着猜测她的意向:“嗯。”
姚宝樱:“好!那我要去睡觉,养足精神要明日赶路了。”
张文澜愣住:“……现在?睡觉?”
姚宝樱:“不睡觉干什么?你我各占一角,谁也别打扰谁。你胆敢越界,我就揍你。”
她说罢便气冲冲扭头,去物色她夜里打算睡觉的地盘。
张文澜全程怔愣且迷惘,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他说他不想听关于张漠的事,她不高兴了?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难道很在意张漠?
心中生出一根刺的张二郎,霎时便想弄个清楚。但他扭头去看堂中乱转的少女,看她那沉着的侧脸,到底没敢立刻去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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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在缺了个脑袋的山神像后,直接打算缩到墙角睡一夜。
她要躺下时,听到张文澜说:“等一下。”
她回头,篝火前的某人站起来,迎向她不悦神色:“我并非阻拦,只是此地太久无人休憩,容我收拾一下。”
姚宝樱怔愣一瞬的功夫,勤快的某人拖着他那病体,便要来干活。他被尘土呛得咳嗽,却坚持解下自己的狐裘,铺在墙角,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再从他腰下的药酒壶中倒酒清洗帕子,伏在地上去擦拭墙根。
姚宝樱无语之际,心头轻轻刺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方才他全程披裹裘衣,即使脸白如雪,姚宝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几乎瘦成了一把干骨。眼下没有了狐裘遮挡,姚宝樱盯着他的背脊、衫子下伸出的手骨、瘦薄的腰身……
他想起什么,又起身开门朝院中走,很快抱回来一月白色绸衣。
进进出出的张文澜,像一段缥缈的白烟鬼影,映在空荡荡的墙头,风一吹便散。
她用手轻轻比划一下,迷惘地想,凡人如何能留住一只鬼影。
“好了。”张文澜轻声。
姚宝樱看去,见墙根下不光铺了一床狐裘褥子,他还摘了革带,在山神像与墙角木杆间,架起了一段绳子,绳子上悬挂那片月白色绸衣,充作帷帐屏风,可以挡一挡风。
唔,他还把篝火移到了衣物充作的屏风边,萤火光将衣衫照得一片幽白。
张文澜道:“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我不打扰你。”
姚宝樱看那屏风内外,她想了想,蹲过去将墙根下的狐裘换个方向。如此一来,狐裘被绸衣屏风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里面,一半压在外边。
姚宝樱:“我不占你便宜。既然是你的衣服,总不能让你完全挨不到。我是没有拿厚实的衣物,不得不用你的……但还是我睡外间,你睡里间吧。”
篝火下,长身玉立的张二公子掀开眼睫。
他目光刻意躲过她肩头的伤势,专注看着她的脸蛋。他知晓自己的睫毛长,长久看人的时候,目光有多深情。
姚宝樱:“你别多想。我只是明日天亮要赶路,我怕天一亮,我还没来得及走,你就病倒了。这个节骨眼,你可不能病倒……耽误我的行程。”
……但是他病不病倒,与她的行程有何关联呢?
张文澜眸有笑意,却当着姚宝樱冷漠的眼睛,不敢放肆:“不必,我还有别的氅衣。”
他又贤惠道:“何况,我一时也睡不着。我要想一些事,可能会不停起夜、来回进出。若吵醒你,那便不好了。”
其实以他对她的睡眠状况的了解,二人心知肚明,他是不可能半途吵醒她的。
张文澜目光静静地看姚宝樱,姚宝樱扭过脸,冷声:“随便你。”
他心头微有失落,她打开绸衣帷帐,钻入里间狐裘间,便当真去睡觉,真的不打算理他了。
张文澜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美男计少有失败的如此彻底的时候,怎会如此?
姚宝樱用狐裘的一半捂住脸,整个身子侧睡,不压到自己肩臂的伤。
她疼得龇牙咧嘴片刻,强忍着不叫痛。慢慢适应之后,她开始觉得他的狐裘当真温暖。
是呀,顶级大世家出来的贵公子的裘衣嘛,自然暖和。但也不只暖和,他的衣服上,有他身上的香气,那种带点儿幼稚的花香与微涩的药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