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毁掉的人生,也是人生。
张文澜深知长青本性是何等淡漠、坚韧的一个人。
这种人遭遇大舛,会短期痛苦,却不会长期失落。长青一定会奋力挣扎,挣出这种被箍住的命运。
这才是张文澜真正在长青身上下的那步棋——
堂屋中,张文澜用沙盘上的旗帜,一一挪动,与长青解说:“我在得知我娘活着后,便开始从各方面确信、搜集她的情报。我一直对云州那位‘圣女’军师的身份非常怀疑,这半年时间,我都在派人进入云州,混入云州。
“离开北周国土,我的情报网到不了那么远,我和他们音信断绝。但正因为音信断绝,我娘便不可能查到那些进入云州的死士,将那些人和我联系上。她毕竟不可能杀光云州人,来找出内应。
“攻打云州的十万北周军,只是个幌子。如今军马分兵苏州,人数会
更少……我真正要的,是云州城中的内应开启城门,放北周兵马入城。但大张旗鼓的攻击,必然会惊动云州。所以我想的,是从凤翔绕路,绕到云州后方。但这依然不够,如果要云州注意不到这只兵马,便需要云州的将军,是个废物、草包。如今云州的守城将军……”
长青淡声:“是云野。我可以麻痹他的判断,误导他。”
张文澜颔首。
张文澜继续:“你控制云野,或者最好能控制住云州的兵马。内应们与你联手,你才是我最大的底牌。你在战场上掌控战局,而我需要一个进入云州城的身份……”
长青快速说:“今年上元节,霍丘王发下宏愿要攻下幽州,所以玉霜夫人会在云州为霍丘王祈福。那夜云州会非常热闹……如今想进入云州城很难,但如果我在,我还是能放进一两个货商的。”
张文澜想一想,再次点头。
而到了这一步,不用张文澜说,长青便明白了张文澜的意思:“你打算亲自入城,确保你娘一定死。然后我在战场上和你合作,让北周兵士攻下云州城,到时候圣女死,霍丘在云州的这些兵马群龙无首,我正可以趁机上位,带着他们后退……”
长青静一下。
长青捏着小旗帜的手指抽搐一下:“想要云州群龙无首,云野得死。”
张文澜:“霍丘王也要死在幽州。”
……所有人都要死。
到时候——
张文澜:“你成为新的霍丘王。”
长青:“我带着霍丘,向北周认输,结束这场几十年的侵犯战争。”
张文澜:“依然不够。霍丘是野心勃勃的狼,只有出走北境,远离河西,永远走出这片国土,我才能真正放心。”
长青:“自然。你一向如此。不赶尽杀绝,都不是你的习惯。”
长青蓦然一顿——
赶尽杀绝。
是啊,这个计谋中,张文澜并未对霍丘兵马赶尽杀绝。
张文澜对霍丘人有同情心?不可能。难道是他误会了张文澜的意思?张文澜不会是打算把他们赶到一个地方,诱杀他们吧?
长青警惕地抬头,却见二郎苍白的侧脸,朝着沙盘上密布的、围绕云州的一大片旗帜,又在出神。
当长青看张文澜的时候,张文澜也抬头,静静看他一眼。
长青看出,张文澜在犹豫。
犹豫什么?
张文澜轻声:“……我原本的计划,是连你也杀的。我的死士们在云州城,他们与你配合,开启城门迎接北周兵马。在那场混战中,不光云野、我娘,你也需要死。只有彻底群龙无首,我才能安心。”
长青看着他不说话。
长青忽然道:“你也没有杀赵舜。你也对赵舜网开一面了。余杭的时候,你把赵舜骗去余杭,那是多么好的杀人机会,你竟然放过了。南周现在一定乱了个彻底吧?但你只要放过赵舜……赵舜就会重整南周。南周虽然可能没机会和霍丘合作,但南周不会消亡。”
张文澜默然。
长青:“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又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
张文澜低着头,在想大明山时、跟着自己跳下瀑布的姚宝樱。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恰合时宜,全是她在奔涌激流中拼命向自己递出的手、她大喊要与他“成亲”的稚嫩话语。
算计算不出真心,真心要以真心换。
抑或者,她是否会为他的任何行为而失望、伤怀?
此刻,堂屋幽微静谧,长青哑声:“有人……改变了你,是吗?
“二郎,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你和你娘不一样。”
张文澜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却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你怎知我有没有杀赵舜?那时候你应该已经离开余杭、赶往汴京了吧?”
长青心一惊:此人敏锐至此。
张文澜若有所思:“哦,你在余杭有别的后手安排。你可能见过赵舜,和他有过合作……”
长青绷起神经,生怕这人从自己这里刺探出自己和赵舜的合作内容。
对付张文澜这种人,长青绞尽脑汁,自知自己聪慧比不过,但也拼尽全力,多布置一些手段,来约束二郎。只是那时他想办法约束二郎的时候,并未想过,二郎可能自己都不想活了。
长青出神间,张文澜却轻飘飘放过这个话题,压根没有深究长青和赵舜的合作内容是什么。
也许他真的变了些吧。
张文澜迷惘地想着。他很累,不想去管了。除了宝樱,他都不想管了。
是啊,他要撑住,他这次要救姚宝樱。
张文澜垂下眼,最终决定:“只要你能保证带领霍丘兵马退出大周国土,我便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长青:“我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你会活着等到那一天吗?”
张文澜:“……你就这般在意我是死是活吗?”
“一个知己知彼的对手,总比新的摸不清路数的敌人好,”长青看向毡帘缝隙间的日光,“你我最好的结局,便是云州一行后,此生不复相见。”
“到那时,我们所有的恩怨、仇恨、怨怒、信任,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到那时,我们不再是主仆,朋友,敌人。此生羁绊,就此终结。”
两个水刻后,张文澜坐在堂屋中,听着漏更声滴。氅衣松垮地披在他肩头,他仍冷得发抖,闭上眼,听到长青旋身离去的脚步。
长青推门时,听到身后青年疲声:“让外面送碗参汤进来。”
长青顿一顿,回答:“你终于决定好好养身子了。”
长青推门而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得到了,但北周还有更多的问题。
文公的叛乱,汴京的沦陷,苏州的困境,公主的危机……
没关系,这些不重要。
张文澜在喝了碗参汤后,逼自己休憩。
他接下来要连续赶路,他需要让自己身体好起来。他不能再失眠,也不能吐血,他必须入睡。
张文澜辗转反侧,鬼压床般,耳畔听到许多打斗声音,又迷糊做一重又一重的噩梦。
他在噩梦中徘徊往复,在刀山火海中攀爬挣扎,他时而迷惘时而反抗,时而觉得自己该死。但是远处天边裂开一道大缝,有一束光,亮得刺眼。
他厌恶世间的一切光亮,知晓自己这样的怪物会融化日光下。
可张二浑浑噩噩,鬼迷
心窍,朝着那束光走。哪怕死在光下。
他疯了吗?
也许吧。
他得去、得去……哪里呢?
张文澜在堂屋中休憩的时候,长青找到军营中的马厩借马。他要返回云州,为大事做准备。
长青上马前,见来送自己的人,是那个叫“长松”的侍卫。
长青俯眼盯着长松,看得对方满心不自在,又谨慎回望。
长青:“听着,我不是你的对手。此后一别,我们余生若足够幸运,便都不会相见。所以你不用拿我当假想敌,不用怕我会回来抢走你在二郎身边的地位。
“我不会回来,但你如果只会照听二郎的吩咐,当二郎身边的傀儡,二郎随时会弃用你。
“他的心格外冷,心思格外重,却又有最敏感、最柔软、最不安的内心。他会观察身边所有人,会殚精竭虑将每个人翻来覆去地看,会整日思考一些在我们看来根本不重要的事。
“只有他觉得你足够安全,你永远不会伤害他,他才会交付信任。”
长青骑在马上,凝望着远处山头的日照光辉。
马下的长松先是脸红,再是震惊,再是出神。
长青回头,看向身后的堂屋。
毡帘垂地,细碎的日光摇落,屋中的人如冬眠般,压根不会出来。
长青:“可一旦他信任你,他就会交付所有一切,会为你安排好方方面面,思你所思,想你所想。你几乎不会有为难的时候,不会有处理不了事务的时候。有人认为这是可怕的‘控制欲’,但也会有人觉得这是一种‘保护’。
“你可以置喙,可以在他交付信任之前放弃。但是一旦他信任你,你就不能再后退了。这世间逼迫他的人与事已经够多了,他已经养成了这副性子,长达十余年的折磨,是不可能一朝一夕瓦解的。你若愿意在他身边,便要理解,接受;不是质疑,斥责。”
长松端然肃穆,听长青指点指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他蝇营狗苟想成为二郎身边的第一人,在那些岁月,总在外奔波,时常对长青不服。然真正的“第一人”回归又离去,他本应如释重负,心头却懵懵懂懂地,生出难过。
心比身体最先看到真相。
长松半晌道:“你不恨他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
“驾——”马入狭道,扬蹄高跃。
军营中人来来往往,许多官兵站在廊下,朝着长青的方向指指点点,又偷偷回顾堂屋的毡帘。
堂屋的毡帘始终没有掀开,长松看到一排矮栅栏后,出营的小道上尘埃滚滚。那位曾经被他当做假想敌的长青大侠,御马遁入山路。山路迢迢,草木半枯,一人一马很快消失了个干净。
此后余生,长松再未见过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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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长青和小水之间这种复杂的感情哎~
下章我们两个小情侣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