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不语。
他不想说,也没有力气再说。
这些日子,他清醒的时候吐血,又整宿整宿地失眠,偶尔浅寐时想到的都是悔恨。
张漠一定死了,而宝樱会有更好的未来。
他的记忆遗留在大明山,遗留在余杭。
他总在想余杭初雪,桥下落日,深夜长巷。他想悠悠小船,黄昏相拥,巷中灯笼。
她为什么编一个“成亲”的梦给他?
大明山决裂后,她明明会
和赵舜离开,和江湖人借战争与公主,与朝堂达成共识。而他叫她“姚女侠”,与她划清界限后,和玉霜同归于尽。
长青以为张二逼反文公,是要那个皇位。但事实上,张文澜当日安排那一步棋的时候,并不知道张漠与姚宝樱在太原城中发生的事,有过的盟约。很多事情,都是被命运,一步步算到今日的。
如果时间留在余杭就好了。
此时此刻,樱桃在做些什么?
堂屋死寂,风吹得人冷气入体。张文澜木然:“你可以放心了,我会转兵苏州。”
长青盯着他。
长青涩声:“……你会死吗?”
张文澜不说话。
巨大的火气腾烧如熔浆喷发,长青陡然上前,怒意让他声音发抖:“你今年不到二十三岁,你根本不应该身体差成这样,这都是你自己作践的!张漠病成那样都能挣扎三年之久,而你呢?你要给张漠陪葬?!
“难道一个张漠和姚宝樱的盟约,就让你这么肝肠寸断?你的冷血都到哪里去了?你只对我残忍,对张漠和姚宝樱却做不到?我不过告诉了你一些你本就应该知道的事,你就、就……
“你痛得撕心裂肺,不想活了?!”
张文澜好平静,平静得死气沉沉:“你到底站哪头?”
长青冷冷看着他。
张文澜的眼波轻轻流动:“你看,我不还是靠那两年的豢养,把你养得心中摇摆了?你这算不算背叛我娘?难道我没有了解人性,利用你利用得很成功?”
混账——
长青一拳挥了下去。
第156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4
长青一拳挥下,张文澜当然躲不过,张文澜显然也不想躲。
他闷闷吃了几击拳,头晕目眩间,椅子刺啦一声,他如破抹布般,向后仰坐。发现自己没有摔下去,张文澜非常无所谓地看着长青,这种眼神,让长青的发泄变成一股闷火——
怎么打?
这种性情执拗到疯狂的人,是不可能靠几个拳头就让他回头的。
而这人身体娇弱,一碰就碎。
长青就是要打他,都要避开他的脸、他身体脆弱的地方,以防自己还没发泄完,张二先一昏了事,根本不用面对这一系列问题。
长青的拳头停在张文澜的鼻端前,他是真有心把这人揍出鼻血,却也是真的下不去手。
长青都要被自己的一腔愤恨气笑了。
张文澜的表情却从头到尾没变。
“你发泄结束了?”张大人波澜不惊,“还是在为别人抱不平?或是发泄结束,我们可以来谈谈你主动找我的目的了?”
长青呼吸剧烈,喘息不断。
长青慢慢放下拳头,心中也生起些迷惘。
他感觉张文澜是真的了无生志了。
但难道他与张文澜之间这般复杂的纠葛,能因此结束吗?难道张文澜死了,他被愚弄的人生就能回到最开始?而最开始……他不也是前霍丘王的棋子吗?
他这一生、这一生……
长青语气淡淡:“有人生存艰难,你却漠视生死。你为张漠伤怀到这一步,看来是真不想管活着的人的死活了。”
张文澜明显的无动于衷。
这个人冷血时的样子,没人会比长青更清楚。
而张文澜也看着长青。
张文澜不说话,但他实在是一个对人心了然到极致的人。他看出自己两年时间对长青的豢养,换来了长青如今的矛盾。他即将要做的事,需要长青这种矛盾,但同时,张文澜亦看得出来,长青不想他死。
张文澜微微发怔。
……长青不想他死吗?
在他将长青利用到极致,榨干长青的所有价值后,长青仍然对他有感情?
是怜悯吗?
张文澜为此困惑,却也倏而间,想到了大明山上,救了赵舜的姚宝樱,跟着他跳下瀑布的时刻。
那时候,她也……
是怜悯吗?
绝不只是怜悯。
熟知人性的张文澜,宛如站在深渊边缘,在即将跳下深渊时,被身后一只只手拽住脚踝。他窥到了某种情谊。
长青见张文澜颜色苍白,一言不发,以为这人不可救药到了极致。
长青不想再与他兜圈子了。
长青说:“你若死了,姚女侠怎么办?”
张文澜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变化分外细微。
他抬起眼,幽微的、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长青。
这种妖鬼一样诡谲的眼神,长青已没有心思去探寻张二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反正他是算计不过这个人的,他如今只能顺心而为。
长青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咬牙切齿,提醒张文澜:“你没想过姚女侠也爱你吗?
“你不觉得你对姚女侠很重要吗?
“好吧,倘若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姚女侠并不会记住你太久。但是这世间,有人会比你更喜欢她,更珍惜她吗?她是要行走江湖、要代江湖和北周朝堂建立盟约的,她有如此大的志向,但她今年只有十八岁!她的人生才起步没多久!她未来会遇到多少艰难?
“你可以放心吗,可以将希望寄托于她的那些亲朋吗?别开玩笑了,二郎,你根本不喜欢她的那些亲朋,也不相信她身边的所有人。如果不让你亲眼看到她一生顺遂长乐,你是放心不下她的。
“你喜欢了她那么久,你从四年前烧了云州、与她相遇开始,就深深迷恋她,为此疯得不可救药……你真的能放开手吗?
“如果她掉眼泪,如果她需要你,如果她受委屈,你真的能甘心?”
张文澜静静看着长青。
他心想:长青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自己死。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长青加一计猛药:“如果她与旁的郎君成亲,生儿育女……”
张文澜的眼神有了变化。
一刹那的寒意与恨意,让他的眼睛像蛇瞳一样,快速地眨动,有了生气。
长青朝后退开,冷漠又嘲讽地看着张文澜。
阳光自天窗与门缝毡帘间斜洒,如壮厚长剑劈开长夜,横亘在一坐一站的两个青年郎君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堂屋死寂,只听得到屋外北风呼呼咆哮。
长青疲惫地以手盖脸,挡住日光倾泻,也挡住张文澜凝视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和你谈合作的可能。”
张文澜轻声,垂眼:“什么合作?”
长青嘲弄扯嘴角。
长青俯下身,手抵着额,靠在沙盘上:“二郎,你的那些侍卫们呢?我在你身边两年多,知道你做了不少事。
“你在夷山养医师帮你制毒,又在汴京外养死士帮你搜集情报。张氏家主血战之夜,连你兄长都发现张家少了很多侍卫,那都是被你安排出去的。
“然后是你南下。我追你追到了余杭,我和那些跟随你到余杭的侍卫们交手……我非常确信他们不是你养的那批死士。
“那么,那些死士,到底去了哪里呢?
“当你开始布局对付文公、对付玉霜夫人的时候,我不相信你还会保留手段。但我没有将自己知道的这些信息告诉旁人,我一直在观察你。二郎,你料得到我会回来找你,自然也料得到我为什么回来找你。
“二郎,敢问时到今日,我能否知道,那些死士,到底去了哪里?”
张文澜缓缓抬眸,语气稀疏平常:“云州。”
云州!
长青心中既震,又生出了然感。
果然如此。
二郎与玉霜夫人,各自布置深远,当是棋逢对手。而这一局——
长青放下了捂住额头的手:“那么,我们谈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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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深知,长青一定会回头找他。
因为他养了长青将近三年,他让长青处理过太多北周与霍丘之间的琐事。
所有针对霍丘的阴谋、杀戮,都是长青做的。在这个过程中,长青与北周人士接触太多。或者说,他自出生、被他那个狠心的霍丘王父丢到大周国土后,他接触到的,都是北周人。长青对北周百姓的感情,远深于对自己血脉的认同。
如果当年太原之战中,“第九夜”萧林到最后都为内奸的身份而痛苦;那么在失忆三年后,如今的长青会因自己的归属问题,而更为痛苦。
他看似与张文澜一刀两断,果断回去霍丘。但是如今的霍丘,会接受他吗?
知道他是前霍丘王儿子的人不多,但知道他是张文澜身边贴身侍卫的人太多;相信他对霍丘忠心的人不多,疑心他会与现任霍丘王抢王位的人太多。
长青是无法真正回归霍丘的。
无论他多么痛苦,多么彷徨,多么无助,他都被张漠和张文澜布置的这盘棋,给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