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她不信张文澜会杀三位长辈,但是鼠门的人说有船只南渡,此事经过赵舜确认。张文澜必然有别的计划。凭姚宝樱对张文澜的了解,这番计划,必定与朝政大策有关。
若江湖人们在此行差踏错,是否会影响到北周国事?
这个国家……这个风雨招摇的时刻……
有人见宝樱不语,便向云虹拱手:“云女侠,我等建议去将张大人寻来,说清楚这件事。”
云虹想一想,颔首。
姚宝樱到底垮下肩,垂着眼:“他在出杭的东北角渡口……你们去寻他来吧。然我有言在先,不容你们以下犯上。”
她警告他们:“张大人刚押解余杭官员,余杭动静已经很大了。如此多事之秋,不要与朝堂开战。”
众人神色各异,虽对她的态度略有不满,却还是忿忿点了头。
几个人急匆匆出屋,屋中又沉寂下去。
鸣呶目光忧虑地对上姚宝樱,却见宝樱姐怔忡间,朝她轻轻笑了一下,神色坦然——“放心,我会保护你”。
鸣呶便继续将自己往角落里
缩,祈求他们不要注意到自己这个不合群的公主。
--
江湖人士寻找张文澜的时候,天上密云积压,闷雷在云翳后滚得更厉害。
张文澜御马回城,在县衙的后院门口下了马,侍卫先送上加了猛药的酒水。
张文澜又开始靠吃药来吊命了。
县衙在官员押解回京后,近些日子专用来囚押曾经的拜月堂堂主秦观音。
绿竹漪漪,茂木葱郁。县衙后角门有两个江湖人看守,门口有一草棚,棚前篝火边,几个汉子围在一起。
“嗖——”
黑箭射出,门口江湖人齐惊,扭头看去,便见一个持着黑弓的俊俏郎君,冷冷地指着他们。
马蹄阵阵,呼啦啦冲出一群侍卫们。
这不是最近风头很大的张大人么!
张文澜手一抬,身后侍卫们要么堵住人口,一棍敲晕人,要么在人反抗剧烈时,一刀捅出。
张文澜:“走。”
之前为了表示诚意,张文澜不插手秦观音关押之事。但这不代表,张文澜不知道秦观音被关在哪里。
他要见秦观音。
此时此刻,他必须见到秦观音!
找秦观音,确定长青是否哄骗,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厮杀短暂迅疾,整个院落遭遇激战,没人想过张文澜会闯入此地。无措间,守卫者难免被闯入者一一解决。院中的篝火烧得人心肺沉闷,张文澜擦过一个个躺地上的江湖人,撩袍看到扭曲密麻的楼梯。
据说,秦观音被关在楼上。
“吱——”
“轰——”
“歘——”
木梯的扭曲声,与天上的闷雷、院中的白刃红血交映在一起,黏腻湿冷。
张文澜每向上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长青逃之夭夭,或者可以说,长青和玉霜的下一步,一定在汴京。长青在余杭偷偷潜伏这么久,本就在织网等着张文澜。
玉霜了解幼时、少时的张文澜,长青了解长大后、青年时的张文澜。这二人联手,张文澜要如何抵抗呢?
张文澜坚信自己一定不会输给他们。
但是、但是——
他不在乎什么江湖人的猜忌,不介意和乌合之众为敌。他真正介意的,只有病榻上躺了三年的兄长,以及总是对他笑的小女侠。
湿润的水光凝在张文澜眼中。
他脑海中转着各种场景,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是幻象。
有些是三年前暴雨中,姚宝樱大哭着离开;有些是太原城一片狼藉,姚宝樱艰难寻找张漠;还有云州张宅火势汹涌,玉霜夫人笑吟吟地邀请他南下,去找张漠。
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投奔张漠……
她要杀自己的亲儿子!
她早就无可救药,她早就疯透了,她有病,她猖狂……张文澜浑身冰冷,寸寸血凝,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他竟然发现,是他拿上那把刀,捅入张漠的身体!
是他,伤害姚宝樱,又害了自己兄长!
是啊,张漠和姚宝樱早就知道了,那二人一直在努力隐瞒,一切都有迹可循。
难道他没有怀疑过吗?疑心病重的人,若说没有怀疑过这种可能,那才是谎言。可他一次次压下自己的怀疑,竟自欺欺人至此。
他多次试探樱桃,云虹夜宴那晚说的云州故人与太原故人——
那就是玉霜。
他娘不光活着,他娘此时就在云州。
是他被虚假的幸福环绕,忘记了自己成长于什么样的环境中。
他竟以为自己在救张漠,自己可以和宝樱在一起。
如果是他、是他……
应该是他去死的。
玉霜最想杀的人是他,如果他死了,哥哥和宝樱就不会……
终于爬上了二楼,张文澜感觉自己已经要喘不上气,喉口的腥甜又向上涌,再次恶心欲吐。
张文澜闭目喘一口气,将那口血咽回去。
长松本在前探路,此时看到二郎唇角的血丝,长松也有点慌:“二郎……”
张文澜一言不发,轰然推开了那扇关押秦观音的门。
外面的光照入,一片漆黑中,枯槁的女郎坐在一蒲团上,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县衙关押犯人的屋中,秦观音看着张文澜,以及张文澜带进来的一室潮冷雨气。
张文澜蹲下身,目中那充满阴鸷的血丝已经弥漫开,宛如一潭黑血,凝于眼眶。
他哑声:“你在余杭搞出黄金林,你知道乐氏子的事,我始终查不出你与乐氏子的关系。我一直以为你利用乐氏子的事杀人泄愤,只是巧合,但是如今似乎有了另一种可能——
“秦观音,三年前的太原城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你是不是见过玉霜夫人!”
他扣住秦观音的咽喉,咬牙切齿,俊容微狞。
当张文澜俯身的时候,挡住天窗余光的时候,外面黑沉沉雨漫下天窗,青年眉眼间一瞬间染上的妖冶艳色,与多年前的一位战火中徐徐朝她弯腰的美人,完全重合。
秦观音靠着墙,神色迷乱。
秦观音眼中聚起了泪意。
秦观音许久不开口了,开口时喉咙像被一把锯子切割,干涩得让人暴躁:“张二,我可怜你。”
张文澜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没了。
第146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1
县衙的客房中,气氛过静。
尘埃落定,最后一丝怀疑与希望都注定了。
面朝秦观音,张文澜周身泛冷,冷入骨锥,齿关都跟着打颤。那条三年前骨裂的腿,此时的疼意胜过任何时刻。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扶墙吐血,趔趄之步让他腿软,腿间痛意又提醒着他三年前的罪孽。
秦观音喑哑的声音,伴着雨声,敲击他头颅——
“我曾经厌恶你,可当我知道你是玉霜夫人的儿子时,我便开始可怜你。
“张清溪尚且在江湖上自由了许多年,而我听说,你母亲一直将你带在身边。
“她在太原城,刻意放我一条命,告诉我乐氏子是前朝末帝遗孤的事。她知道我来自余杭,也知道我会因为太原发生的事,与朝廷决裂。她根本不需要来余杭,就可以通过这个消息控制我,帮她解决乐氏子的事。
“她也不关心结果。她只是要折磨我们罢了。
“最终,是你来到了余杭,是你查清了黄金林的秘密,是你揭开了乐氏的谜底……她折磨到的人,是你。
“张二,你真可怜。”
你真可怜——
你被她毁了一生。
雨水附檐,噼里啪啦,轰人耳鸣。
--
与此差不多的时间,在余杭酒楼客房中,江湖人们并不知道张文澜已经闯了县衙。
讨论声低微又压抑,众人怀疑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坐在主座旁的姚女侠。而无论姚宝樱心中如何焦虑,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怕。你要救的、帮的不是一个人。阿澜公子不是敌人,眼下屋中人也不是敌人。大家都遭受蒙蔽信息,你要靠着信任,去抽丝剥茧,并取信于人……
她该怎么稳住情形呢?
姚宝樱低头思考时,去找兄弟的江湖人先回来:“那告诉我二郎南下的兄弟,已经不见了。”
所有人没反应过来。
姚宝樱迅速道:“说明你们果然被骗。”
一只机关鸟在窗口落下,鼠门的人离窗口最近,忙去打开机关鸟,惨白着脸告诉众人:“半个时辰前,有十几个人骑马,从西门、南门离开余杭。难道情报真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