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他,痴痴道:“你应该多像这样,露出点儿真心的笑。”
张文澜:“……”
她又兀自捧脸:“咦,我怎么说得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这么厉害吗?”
她听到情郎一声笑。
奇怪,他今夜好像总在笑。
而笑音撩得她心尖酸麻。
她悄悄看他,对上他盈盈目光。
半晌,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真不该纵容一个醉鬼。”
“……倘若明日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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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深,张文澜从夜宴上拐走了姚宝樱。
到了余杭这么久,姚宝樱都没有坐过船,反而今夜醉酒,体验了一把江南风情。
她新奇不已。
她其实最想坐的,是那种露天敞篷小舟。她与情郎摇舟渡河,想来便别有风味。
但是张文澜非说她受伤吃酒本就不该,更不能再吹风,伤上加伤了。
姚宝樱虽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但是她想到情郎好像腿疼,确实吹不得风。她记得自己的情郎身体很差,她应该包容……
咦,阿澜公子好像也是这样?
姚宝樱被张文澜又哄又骗,送进了船舱中。
夜风徐徐,江面辽阔。天上无月无星,舱外挂着的灯笼与舱内的烛火光相照,闪烁若荧。
船舱虽小,却包罗万象,睡榻小几皆有,氆毯毛褥不缺。连木案上都摆了醒酒汤和糕点,炉上燃着香,煮着粥。
窝在暖和榻褥上,姚宝樱夸赞:“若不是与你一直在一起,我要以为你早有安排,故意将我引来这里。”
她说着话的时候,正趴在舱内那张小榻上。
因为他坚持要脱她小衣,看她肩膀。姚女侠被他搂着哄了很久,他用那双狐狸眼多盯着她片刻,她意志不够坚定,容易心软。
大约到了后半夜,郎君的掌心熨着药膏,热乎乎的,轻轻揉搓在她肩头。他从肩头捂到臂上,力道适中,痛意不强,又没有轻浮举动,女孩儿便迷迷糊糊地遂了他的意。
船只轻轻摇晃,湖波一重重映在佳人莹白的肌肤上。
她昏昏沉沉,有些困顿,趴在他膝上,乌发凌散敛目乖巧。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没有听清。
直到她抬起身。
她趴在一床茵毯下,抬起脸拧身的时候,背上青衫向下拂落,难免风光摇摇,锁骨下一团雪色骤然撞入张文澜眼皮下。
姚宝樱立刻被自己的一团衣物砸了满头。
她被埋在衣服下,坚持想钻出去,听到张文澜闲闲道:“我能有什么安排?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肩膀而已。”
这种语气是他的,但声调带着颤。
若平时,宝樱注意得到,此时,只能勉强张文澜自己忍住满心情动,找回神智。
他别过眼,提醒她:“你这只肩膀与手臂,今年受伤太多次了。你不能再受伤了,若再不好好养,会留下病根。别变得跟我一样,樱桃。”
姚宝樱埋头在衣物下,想:变得跟他一样,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埋入衣服堆,也不气。她从兜着脸的衣服钻出两只眼睛,乌灵灵的:“我不疼,我身体很好。”
张文澜说:“但我会伤心。”
姚宝樱愣住。
张文澜垂着眼,目光凝视她,语气沙哑中,又带着几分试探:“你想要我伤心吗?”
她盯着他不说话。
她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时,确实有几分煞气。哪怕如今因醉酒,眼中水光多了些,但那股寒意,仍让人心头微凛。
张文澜收回目光。
他道:“我开玩笑的。”
姚宝樱:“我真是不懂,你怎么总在试探我。”
她说:“你总是拟定一种我抛弃你的场景,说话半真半假,见识到不好的痕迹,你就立刻把试探收回去。然后下一次继续。”
张文澜垂坐榻边,倏而睫颤。
姚宝樱:“我记忆中,有一个人也是这样……”
张文澜:“你会觉得累吗?”
“我?我什么都没做,自然不累啊,我只是不高兴,”姚宝樱思考,“你不坦荡。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心却时不时飘远,离我很远。”
张文澜盯着她,目光骤冷,又骤然更暗了。
他俯下身,抚摸榻上小娘子的脸:“我以为,你无忧无虑,没有这么多想法的。”
她狐疑看他一眼:“人怎么可能完全无忧?何况你不是我情郎吗,我不应该关心你吗?”
其实现在,炉香袅袅,尘雾迷眼,张文澜已经不懂,她酒醒了没。
她时而说的话,让他觉得她意识清醒。时而说的话,又让他觉得她依然是那个醉鬼。
张文澜是不轻易袒露内心的。
但是他今夜坐在船舱中,陪着她,望着她疑惑的水光粼粼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他不用担心她讨厌他。
他不用在意真实的自己被她抛弃。
反正她会忘。
何况他真的不想在姚宝樱面前展示真实的自己吗?他与她走到这一步……走到了这一步,他开始想要更多的。她想他坦荡么?他此时可以坦荡。
张文澜垂在身侧的手指扣着案几,用力得青筋绷直。
姚宝樱都要以为他什么也不说了,她拢住肩头的衣物,在一团褥子下像毛毛虫一般蠕动,去拿旁边的糕点吃。
糕点塞到嘴里的时候,姚宝樱听到张文澜淡声:“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的真实想法就是厌恶你身边出现的任何人,讨厌你被任何事分心。我怨恨你心里分明有我的位置,却总是差别人几分。
“云虹、赵舜、张漠、十二夜、江湖事……甚至鸣呶、官家、朝堂,都会从我这里分走你的心。
“你不是我的吗?你明明是我找到的,我最先喜欢的。凭什么你的心装的人与事那么多,留给我的位置却很少。”
姚宝樱趴在榻上,抬头。
烛火明灭,张文澜分明坐在她身畔,他的面容却藏在黑暗里,她看不清。
张文澜讽刺道:“我确实不开心。
“你的师门不喜欢我,你身边所有人都不喜朝堂。他们想给你和赵舜拉红线,都不考虑我。还有张漠,我居然需要靠他和你的交易,来得到你施舍的爱……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心知肚明。
“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人一再瓜分,我想杀了他们。
“你可知我娘可能早就盯上了你,我兄长一心去送死,朝廷还有一个文如故时刻准备咬我一口。我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把你关起来,让我娘、让所有人找不到你。”
烛火照在船舱地板上。
船只轻晃。
姚宝樱披着衣物,一点点坐起身。
姚宝樱小声:“那你怎么没那么做呢?”
张文澜想起五月底,他囚禁她的那段时间。
他道:“太疼了。”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平声静气:“你的不快,让我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
宝樱糊涂道:“那别管我。”
张文澜:“你的离去,让我牵肠挂肚。”
有人因她的喜怒哀乐,要么心如刀割,要么牵肠挂肚。
姚宝樱抱紧膝盖,缩在一团衣物中。她扭头看船窗,见外面白蒙蒙,像是湖光,像是白雪。
她的情郎坐在黑暗中,幽幽冷冷:“我经常在想,其实我就应该将‘十二夜’彻底杀光,借此把你们这些江湖势力全都收归朝堂。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到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忤逆我,没有人会对我说‘不’。
“凭你的善心,只要我多加引导……”
他听到姚宝樱道:“你打算怎么引导?”
张文澜靠着舱板,心想真稀奇。
清醒的宝樱如果听到这一步,就要气疯了。但醉酒的宝樱,居然还要跟他讨论。
张文澜慢吞吞:“以前用什么方式,现在可以继续用什么方式。”
姚宝樱想一想。
她震惊道:“用、用脸?!”
张文澜挑眉。
她费解:“同一种方式,你要用个不停?你觉得我会一直上钩?”
他困惑地笑:“你不会吗?”
姚宝樱要起身,他俯身过来,面容终于从黑暗中现出。
烛火相邀,水波熔金。炉香中,他的脸贴着她,睫毛直长眸子幽亮,鼻梁挺直唇瓣嫣红,眼中燃着茫茫烟火。这个艳妖一样的人,从水下浮出,宛如电光劈水,湖心皆乱。
黑暗中,少女震住。
她片刻后失声:“你是阿澜公子。”
张文澜贴着她的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