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开口。
一会儿,她闭着的唇缝,被塞了一块糕点。
姚宝樱在迷惘中思考一下,觉得不能饿肚子。
烛火摇晃,坐在桌边的少女配合地张口,就着他的手吃糕点。他真会伺候人,她才觉得噎,他便将茶水递到她唇边。她才扭一下头,他就继续喂她吃东西。
糕点屑沾在她嘴角,他伸指便从从容容地揩掉。他抹掉的时候,姚宝樱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形象不好。
她涨红脸,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姚宝樱便厚着脸皮,当做不知。但她紧接着的吃糕点动作,便努力优雅了些。
吃饱喝足,他又喂她喝好苦的药汁。
姚宝樱犹豫,有些担心他又给她身上下乱七八糟的毒。而她就皱鼻子这么一刻,他的手便撤走了,药也不喂了。
姚宝樱感到脸颊侧小风拂过,身侧的脚步转身便要挪走。
她暗恨自己的沉不住气。
但她还是立刻:“喂!”
她张手便拽住人的袖子,支吾一下,说:“我是打乱你的计划,但你陷害容师兄,我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不过我也承认,我应该早些来,和你商量。这是我的错。”
被她扯住的青年一言不发。
姚宝樱困惑极了。
她却也生出几分委屈——他不疼她了,他不是好情郎!
姚宝樱语气硬邦邦:“你还弄瞎了我眼睛呢。我本来只打算逗一逗你,和你打个招呼,你抬手就是毒,我都没有算账。”
她终于在今夜最开始的那句严厉的“趴下”后,听到了张文澜今夜和她说的第二句话:“对不起。”
阿澜公子声如珠玉落清荷,少女难免心旌摇曳。
姚宝樱眨眨眼,揪着他袖子的手松了松,扭捏道:“不客气,我没怪你。但是我的眼睛,应该过两日就好了吧?你不至于想给容师兄下致命毒吧?”
张文澜浅浅“嗯”一声。
姚宝樱放下心了。
她却仍揪着他的袖子,屋中灯火荜拨一下,香烟缕缕弥漫。
姚宝樱终于受不了这种怪异氛围:“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张文澜冷淡:“我没有生气。”
姚宝樱无语。
这个人嘴硬,不是一两日。但是千里迢迢的重逢,纵是别有目的,遇到冷冰冰的他,到底让人难以接受。
难道她对不起他吗?
难道他是在为汴京时、她没带他走而置气?
可当时明明是他推开她的。他亲手放了她,如果现在再来算账,未免过于小气。诚然他本就是一个小气的人,可姚宝樱不想哄他。
哪有初初谈情说爱的时候,就要小娘子低头?
她早早低了头,日后岂不是被他压得死死的?
姚宝樱说:“你不能离开这个屋子。”
张文澜本就不打算离开。
但她这么说,他就要问了:“为什么?”
姚宝樱大声:“你有没有好心肠?”
他:“没有。”
她当然知道他没有,她快把他袖子上的银珠扣下来了:“我眼睛看不见了,都怪你。这里这么黑,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我不习惯。哪怕仇人也没有趁人之危的道理,你做的孽,当然要补偿。”
张文澜:“你怕鬼?”
姚宝樱分明抖了一下,但她口气很硬:“我不怕!但你理应赔偿我!”
张文澜俯眼,看着那乖乖坐在圆凳上的小娘子。
她洗漱后,没有别的女子衣物,临时穿的他的袍衫。他的外衫松松垮垮披在她肩头,衬得她小巧玲珑。她的乌发散落,发丝柔软没有一丁点儿饰物,脱俗至极。
这么干净的女孩儿,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地盘,睁着无辜的眼睛。而平日里那双眼睛无论多有神采,此时都濛濛噙雾,
微有怨气。
她看起来真小,真美丽,像荷叶上的露珠般剔透。
而他俯眼间,分明心中抑郁,袖中手却缩了缩。
张文澜腹部窜起热意,心脏血液流窜飞快。他一顿,胸膛中生出一股带着讽意的笑:蛊虫已经跳得飞快,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她的到来。
他在她面前,总是愚笨不堪。
张文澜禁不住俯身托住她脸,禁不住生出一腔摧残欲——
真可怜啊,樱桃。
你活该被我亲,被送到我的床上。
姚宝樱感觉到青年的气息俯下来,她的脸颊被扣在他手中,她心间一颤,他停了下去。拂在她脸上的青年呼吸尚且凌乱,张文澜却语气平平:“我当然陪着你,当然不走。”
他道:“这是我的房间,要走也是你走。”
他托着她脸颊的手指微微压一下,语气怪异轻柔:“你要走吗?”
姚宝樱:“?”
姚宝樱不可置信:“我眼睛被你弄得看不见,你还要赶我走?”
张文澜声音清悠:“那我真是对不起你。”
姚宝樱心想,你确实对不起我。你这怪里怪气的反应,让我太不满意了。
难道他不喜欢她了,不想和她做情人?
姚宝樱眼圈微红,委屈气怒之下,一下子松开了拽着张文澜袖子的手。她故作平静:“你知道就好。”
张文澜又不说话了。
困惑连连的姚宝樱等片刻,意识到自己大约和张文澜交流不了什么了。无所谓,她又不是缺他不可。若不是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她才不想和他待一个屋。
雨声涟涟,屋中静谧,姚宝樱不想搭理旁边那个人,便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她开始气沉丹田,琢磨刀谱,修习内功。
两只蛊虫离得这般近,她的武功修习事半功倍。
张文澜在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监视姚宝樱。
他见她闭上眼,也没有太当回事。她小脸素净,闭目肃容。他只在旁边看着,心中的怨恼与欢喜便左右拔河,让他生出许多怅然。
他盯着盯着,便出了神。
他心中渐渐生出些迟疑,开始想是否是自己过分。
他年长她四岁,比她大些,理应包容她。
她也许不是不想给他回信,而是习武习得脑子笨了,连本来认识的字都不认识了。不认字的姚女侠,可能看不懂他的信,她不好意思问别人,自然也不会回信了。
她救容暮……那也没什么。他从来不因为这些事和她生气。她顶多没有提前找到他,但他隐匿行踪,她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即使有蛊虫相助,姚女侠毕竟不是神仙。
而除了这些,姚宝樱又有什么错呢?
她错在藏头藏尾不露真容,就敢在对敌中,凑到他面前。
可她逗弄他,除了看错他人品,以为他有几丝善心,难道便没有欢喜的意思么?不然,她为何用这种方式凑过来,她怎么不逗弄那些侍卫们。
张文澜越想,越动摇。
他本就爱慕她,小小拿乔也是仗着人家心善。他若做得过分,姚宝樱一气之下跑了……她眼睛上的毒素一时间清不干净,她若走了,多危险。
青年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雾气涟涟。
他在迟疑间,坐到了她对面的圆凳上。她闭着眼不理会,张文澜想一想,将凳子搬得更近一些。
她依然没反应。
圆凳刺拉拉在地板上磨出微刺的声音,张文澜观察她,将她的没反应看做默许。他心中微宽,最后干脆与她肩靠着肩,垂地袖摆相挨。他的鞋尖,踢了她一下。
顿一顿,他低头看着二人的衣摆,慢慢伸手,去碰她垂在身侧的手。
张文澜低声:“樱桃……”
他碰到她手指,心尖顿时酥软,头脑昏昏如饮酒。
他抬起眼盯着她脸,见少女正襟危坐,面颊粉红,气血旺盛,鬓角微微出汗……张文澜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猛地手指探出,掐住她脉搏。
这一看,少女脉搏滚热、气息绵长、内力顺着周身气脉运转……
张文澜色变。
他登时起身,一把扣住姚宝樱手腕,气怒无比地将人拽到自己怀中。
张文澜恨不得掐死她,语气带戾:“姚宝樱,你拿我当十全大补丸?!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都坐不住,在修炼武功?”
姚宝樱眨巴自己无神的眼睛,撞入他怀里,被他身上气息撞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
她好一阵子才听清,微心虚,却气盛:“那怎么啦?蛊虫不就是可以练武嘛?你也可以练啊,我又没拦你。”
张文澜脸色铁青:“我就不练。你与我久别重逢,共处一室,你只想练武?”
他这么一说,她跟着来气了:“对啊,你也知道是久别重逢。哪有情人重逢像你这么冷淡的!你冷了我一晚上,我练练武怎么啦?我总要自己找点儿事干吧?不然长夜漫漫,我干什么?”
张文澜冰冷的手指托着她下巴。
他的力道松了些。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古怪的、飘虚的轻声:“我们……是情人?”
一室寂静,紫烟浮窗,窗外雨帘断续如豆。
姚宝樱傻眼了:“我、我们不是吗?
“我、我们都上、上……不是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