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公布真相,世人质疑玉霜夫人的同时,张漠与张文澜必受牵连。那本不是他们的错,却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错。
所以,“叛徒”……便叛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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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悬在姚宝樱的眼睫上。
张漠回头,一顿。
张漠眼神微动,不语。
姚宝樱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眼中水光,她面无表情地擦掉眼睛上的一滴水:“大伯,我有一个控制不住眼泪的毛病。我没那么多感受,但眼泪有自己的想法……你能理解吗?”
张漠不理解。
但是他轻轻伸手,在她鬓发间拂了一下:“这是什么?”
宝樱眨掉泪水后,迷茫地看着他食指指尖沾到的一点莹白粉末。
张漠自问自答:“这是小澜书房密道通过时,必然会沾上的荧光粉。一旦沾上,遇光必现。你做坏事时,没有发现么?”
哐——
飓风呼啸,惊雷砸地。
姚宝樱全身血液冻住。
她盯着张漠的指尖,她想到这些天换过的衣物。
张漠说出她的心声:“小澜知道你在查他。”
宝樱:“为什么?”
张漠:“嗯?”
夜风吹拂少女的眼睛,水光像湖底雨花石流动:“他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提也不提,为什么……”
张漠垂目,指尖一搓,粉末散入夜雾尘埃中。
他漫不经心:“你去问他啊。”
张漠探头看眼巷外:“群牧司的人走了,咱们可以继续上路了。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出京办什么事,不过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倒也不急……还是送你去高家比较重要……这边走。”
姚宝樱在原地大口喘气,扶着墙恍惚。她好一阵子才压住情绪,跟上张漠。
这一路只有零星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过静,张漠忽而轻声:“小澜不知道你在太原城中见过我的事,对吧?”
姚宝樱神思不属,并不抬头。
张漠:“因为你意识到,如果他知道,他便会觉得是他的阻拦,把我害成这样。你不愿他那么想,所以你始终没说,对吗?”
姚宝樱闷头赶路。
张漠慢吞吞地跟着她:“他囚禁你,给你下药,喂你软筋散,篡改你的记忆……他对你做了这么多坏事,你却依然没说。”
姚宝樱:“你想说什么?无论你想说什么,你以为的答案都不是答案。”
她又亮出匕首抵在张漠腰上,威胁大伯:“不要说出来,我也不想听。”
张漠不动声色:“那你想听什么?长夜漫漫,离天亮尚早,不如我再给你讲一讲故事吧——我给你讲一讲,小时候的小澜吧。”
姚宝樱喉口微紧,她还没有还给张漠的折子贴着怀抱,熨得她心脏滚热,心头躁烫。
她想着闭嘴,别说,我不愿听。
可她又意识到张漠一定会说。
这是他送她一程、她必须支付给他的报酬。
所以姚宝樱沉默着,听张漠的
声音在夜中响在她耳畔。她听得心不在焉,关注着周遭动静,提防着身后随时会扑来的追兵,再时不时听两句张漠的话。
张漠的故事中,藏着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张文澜。
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张文澜,比如今的张文澜皎洁得多,温柔得多,狡黠得多,恬静得多……
那是张漠心中的心月狐。
那是早已消失的心月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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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最近,一边查探情报的时候,一边时不时思考,张文澜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知道他很坏,烂到了骨髓,无药可救,无法改变。
她早在三年前就放开了拉他的手,却在三年后被他囚禁后,才开始思考这个……这个她其实早就应该思考的问题。
张文澜鬼话连篇,自成逻辑,有一腔旁人无法理解也走不进去的信念。他状态好的时候,姚宝樱觉得他可爱、好玩。他状态差的时候,姚宝樱便觉得他可怕、阴森。
而他的不同状态,总让姚宝樱寻不到变化的契机。
在张漠的故事中,玉霜夫人常年将张文澜带在身边。
张漠对自己母亲知之不详,但张文澜一定是深知的。
姚宝樱不是天然地想去了解张文澜,张漠却是天然地想救自己的弟弟。
可张漠毕竟离开那个家的时间太久了。
恬静却自负、傲慢又温柔的弟弟,即使在张漠眼中再纯良,在他人眼中也绝不是这样的。
张漠无数次听过世人对张文澜的评价——
他朝姚宝樱笑:“认识你之前,我听到的评价,是小澜像个死人一样,只比死人多口气。在太原城见过母亲后,我迫不及待想回来见小澜一面。但是小澜已经长大了,并且会哭会笑,并不是大家说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张漠:“是你救了他。”
姚宝樱抬起头。
他们离高府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灯火通达。而天边云雾微灿,比先前亮了许多。
天快亮了。
姚宝樱轻声:“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垂着眼:“事已至此,你难道是在为他说话,想要我回头,再次被他关起来吗?”
张漠摇头。
张漠轻声:“小姚女侠,我想让你给小澜一个机会。”
姚宝樱倏然抬头。
夜风在二人之间穿梭,前方影影绰绰间有影子袭来,暗卫们在寒夜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姚宝樱握紧袖中匕首,张漠手按在刀上。
张漠仍朝着她,郑重道:“姚女侠,我还会为你做一件事——你不是为‘子夜刀’而来汴京吗?我愿意将我的毕生武学,全无保留,传授于你。
“我习刀二十余年,在军中、江湖上自创‘子夜刀’。十二夜后,清溪客,子夜刀,乃我一人。”
他手负手,衣袂若飞,清隽面上从容之间,生出三分傲气。
他一声长啸,那些暗夜中的追杀卫兵们,寻到了目标。
月光浩荡照耀。
他立在月光下,水波在眼中流动:“我活不长了。
“我想救小澜,却救不了。想杀玉霜,也没机会。想收云州,朝臣畏惧。亲人、爱人、朋友,皆背我而去。然我依然无悔,只放不下我唯一的弟弟。
“我不是要你必须向他低头,而是、而是……你能不能带他离开这团污沼之地,救他于水火,让他莫要被地狱灰烬吞没。
“倘若姚女侠同意,漠会对姚女侠倾囊相助,不避水火。”
姚宝樱:“大伯,我——”
张漠抬手制止她,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那书页翻动,姚宝樱看出那是刀法绝学。
书册间墨迹未干,书目仍是新纸,书上画多字少,显然是最近才写就的。
那分明是——
《子夜刀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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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们越来越近了,天光开始大明。
姚宝樱厉声:“那第九夜呢?”
张漠将书强行扔给她时,静静看她一眼。
姚宝樱:“第九夜不算叛徒的话,你为何让他留在身边?”
张漠敏锐抬头。
张漠想一想,耳朵一动,听到了风声。他判断出什么,微微笑:“也罢,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瞒你——‘十二夜’第九夜,昏鸦食饿殍,本名萧林。
“萧林确实是霍丘王用于北周战局的一枚棋子,但萧林不是恶人。萧林自小长在北周,未必没有向着我们的可能。
“十二夜中有一个叛徒这件事,我一直很犹豫……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叛徒呢?为什么不能给萧林一个机会呢?当年之事,并非萧林泄密,但霍丘人只要传出泄密的消息,‘十二夜’就会自溃,矛头就会指向萧林。”
姚宝樱怔住。
张漠:“他也很后悔,他也很犹豫。他没有选择,可细作的出身先天注定。我和小澜,只是重新给他一个机会。”
张漠轻声:“倘若霍丘王易主,倘若霍丘不再剑指北周,甘心兵退中原……这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姚宝樱久久不语。
她袖中匕首拔了出来。
她心乱至极,也听到了风声中的高手气息的靠近。
有些事,一定要百分百确认。有些东西,她要帮张漠唱下去——
“所以,你承认,我从未在太原城中见过的、你原本打算带去幽州的第九夜萧林,武功高强,擅用长刀,就是如今的长青大哥。”
“轰——”
他们面前一堵墙,被内力冲刷开。
灰尘后,卫士们包围而上,站在最前方的,便是拔了刀的、脸白如雪的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