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牌桌对面,只剩下一个张文澜。
文公不放心之下,再次下了命令:“再去找一次杜员外,让他务必保护正使。”
文公又顿一下:“……再去一次殿前司,拿本府令牌,请殿前司出兵。”
黑魆魆的暗夜中,有一白衣琴师负手立在角楼檐顶。
夜风吹拂容暮的蒙眼白布,他的黑猫从他肩头一跃而下,追向死士:“找到了。”
他跟随米奴,如烟雾般穿行于寒夜中。
杜家人去楼空,杜员外根本不在府邸中。霍丘正使前几日去了一趟文府后,同样在几日内没有了消息。
容暮轻功天下无双,他亲自去确认一番,确信霍丘正使藏了起来。
再结合从张府传来的要他诛杀杜员外的消息,容暮有些猜到这是姚宝樱的心思了。
容暮未必希望鬼市崛起之路一帆风顺,但他总不好违逆小师妹的一腔善意。
容暮无声在夜中穿梭,过了一街,他始终不远不近地坠在死士后方。夜中重重篝火照亮他的眼前白布,他看不到,却感应到了。
汴京今夜人员诸多。
“容师兄。”赵舜在此时出现在后,朝他拱手。
他身后,巷口角落中,人影重重叠叠,黑压压数人,藏在昏暗中。
赵舜笑眯眯:“容师兄,我都安排妥当了。”
“你非‘十二夜’,也非云门子弟,更与江湖毫无干系,不必叫我师兄,”容暮温声,“明日过后,南周皇太子的心愿,想来可以了结了。”
赵舜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琉璃般的眼中始终带着清澈无辜的神色。
他静看着容暮在黑夜中身影消弭,才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人:“请诸君好好扮演‘十二夜’,配合鬼市的计划——”
张伯言在混乱中,趔趔趄趄地跟在他们后方。
万一他能借机除掉张文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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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吹动汴京夜中各处火光。
不断有卫士巡逻,灯火明明灭灭。离高府所在的街坊越近,这种卫士的巡逻,便愈发严格。
姚宝樱不知高家能否注意到,她猜不能。因这种兵马的调动足够阴晦,若非她跟着张漠穿行在这棋盘间的街巷中,她也注意不到。
连张漠也感慨:“居然这么多兵马都在暗中出动了。元微身居高位,却恐怕不知这些大臣们的心思,已如猛虎出洞,直逼他的皇权了。若他寻不到更多盟友,北周何时能收复云州,何时能实现真正统一呢?”
他这是又在暗示江湖势力的归顺了。
姚宝樱并不接话。
她当然希望江湖和皇帝结盟,因江湖也需要重启。但江湖不愿意成为皇帝手中的刀,江湖要拥有自己的独立权。
而这,正是她今夜出行的原因。
姚宝樱心中却还乱着,为张漠如说闲话一般,说出的当年太原战的背后秘密。她乱糟糟地思考着其中种种事故,又迷惘张漠为何如此冷静。
而张漠说自己要死了……
她时不时看他一眼,她看不出他哪里就要死了,但是“死”这个字,显然不会随意说一说。
他若死了,她师姐……
还有玉霜夫人,真的会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狠心吗?她难道真的像张伯言说的那样,还活着?
忽然一队人马御马穿行,急促地从他们前方的巷中穿过。张漠及时将姚宝樱拉回巷中,他们才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
那些骑士冲着城门的方向而去。有更夫在前敲锣,侧方一个骑士举旗而喝:“让路,官家有旨出京,让路——”
姚宝樱眸子微眨:深更半夜,这些骑士要出京?那官家签发的旨意,想来十分紧张了。
啊,这些骑士所骑的马,脚程好快……
张漠:“群牧司的人。群牧司养马,管天下牧场、马场。他们连夜出京,唔,李元微要干什么?”
姚宝樱扭头看这个长着小白脸的大伯:“你怎么一眼认出是群牧司的人?”
张漠摸下巴:“也许是因为我就是他们的长官?”
姚宝樱:“?”
张漠笑一下,正经起来:“也许我日日待在府中无所事事,让小姚女侠都快忘了:我确实是北周朝的宰相。而宰相,兼任群牧使,由区区在下当任。不过在下没有签让他们离京的手书啊,看来……”
姚宝樱冷冷接话:“看来你的好弟弟有可能模仿你的字迹,直接和官家联手,一唱一和,做了某个对军队下令的决策。而看起来,你除了送我离开,是压根不知道这些事的。”
张漠为自己辩解:“你若是像我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每次睁眼都发现天地异象,事事与你昏睡前的世界不一样。你也会恨不得拍晕自己、继续睡下去,可别再醒来了。”
姚宝樱:“你不想醒来?”
张漠静一下:“那我还是想醒来的。”
他说得很轻:“我想活着。”
姚宝樱在黑夜中去看他,但他转手朝她怀中扔了一堆折子,挡住了她的窥探。
张漠:“闲着也是闲着,我离开张府的时候,顺手顺了几本折子。如今我们在等群牧司的人走开,你可以趁机扫两眼。”
是了,汴京夜间街坊穿行,需要一道道鱼符开门。前方巷子的出口,还在被群牧司的人堵住。而张漠,又显然不会真的随手顺两本无用折子。
所以,即使姚宝樱一听到读书就头痛,却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折子上的字迹。
文绉绉的几本折子,她看不太懂。
但是连蒙带猜,几本折子的内容相互辅佐,姚宝樱猜出了这几本折子的大概内容:这几本折子,是不同的大臣向皇帝上书,要求严惩鬼市,交出鬼市坊主。
他们认为,鬼市坊主与朝堂勾结,妄议政事,间离开封府与殿前司。
这些折子,毫无疑问会被中书省看到。而鉴于张漠先前刚承认自己宰相的职务,这样的折子出现在张家,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是张漠“顺”出来的。
那这些折子……原本应当是在张文澜的案牍上压着。
姚宝樱握着折子的手微微用力:是朝臣们,在找她,想拉她出来认罪,为先前那桩荒唐事做个了结?
朝臣们自然找不到她,即使搜遍鬼市,鬼市也是给不出的。
……因为,姚宝樱正被张文澜囚禁着。
是张文澜拦住了这些声音。
那么,容她再想一想,群牧司的离京,皇帝的旨意顺利出京,汴京最近的混乱……是否都是张文澜为了掩下她这桩事,而做出来的呢?
这真的很像……三年前。
三年前的汴京,来投奔的故人们频频出事。她欲前往太原,却不得不因为那些出事的故人们,而在汴京耽误时间。
若非她恼恨张文澜的人品,若非她对云虹师姐的感情非比寻常,若非她当时足够稚嫩年少,只知打杀不问缘由……
但凡她当年探究缘由,她都很可能被拦在汴京中,去不了太原。
她若去不了太原,她便带不走剩下的受了重伤的“十二夜”。
张漠也不会在艰难中回来汴京……
诸事皆有缘由,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弧。
抱着几道折子的少女站在深巷中,茫茫然地朝着三年前的汴京探去一眼。
风霜与尘土下,她看到群牧司的人纷纷上马,而站在她身旁的张漠观察着他们。
张漠看着吊儿郎当,却颜色苍白朱砂痣在,他手拂在腰间那把长刀上,身子躬起,做出武人寻常的攻防相兼的姿势……
张漠看着一点也不伤心。
可他怎会不伤心呢?
三年前,玉霜夫人竟然出现在了太原城,与自己的长子,意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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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总将玉霜夫人和张文澜联系在一起。
他们说张文澜是野种,他们嚼舌根,说玉霜夫人不贞。他们出于奇怪的原因,很少将玉霜夫人和张漠提在一起。
因为张漠,与他那混乱一家人,实在太不同了。
幼时游学,少时游历,青年成名,国士无双。
他建立新朝,为国宰相,而即使在江湖上,“子夜刀”的名望也足够出众,让至今有一帮游侠想寻找他。
但是当年,先是他与云虹成亲之夜,收到云州城破的消息,云州城毁了他一次;一年后,“十二夜”现身的太原城中,张漠见到了自己那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
与玉霜重逢,张漠必然欢喜。
玉霜夫人身边,跟着一个全身罩着铠甲、藏头藏尾的侍卫。她说那是当年大火,烧毁了忠心侍卫的容颜。
张漠信以为真。
他的母亲与霍丘相勾结,要毁了他们。毁掉一个云州城不够,还要毁掉太原城,幽州城……毁掉整个北周。
“十二夜”为了刺杀当年的霍丘王付出重大代价。
张漠也为亲情与信任付出重大代价。
姚宝樱不禁想,若是当年太原刺杀完全成功,没有人出卖计划,没有霍丘人反扑追杀,那么,“十二夜”会跟着张漠,与朝廷真正并立,共守新国吧。
可惜玉霜夫人一见张漠,就借助自己对长子的熟悉,站到了霍丘人那一方。
可惜“十二夜”愤怒计划泄露,他们的刺杀只能以惨胜收场,最后更被朝堂摘了好果。
这是一出无法避免的悲剧。
玉霜夫人真的太了解人心。
张漠说他不愿让张文澜知晓此事,害怕张文澜被玉霜夫人彻底拉入地狱……可张漠亦是何其难过。
那是他一手建立的“十二夜”。
那是他希望能凌驾朝堂之上、监视皇权的一把刀。
朋友怀疑,爱人不解,母亲背叛,弟弟脆弱,生死无望……整整三年,张漠在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可那是他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