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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张家,像一座枯萎的莲池。秘密遍地,污浊满身。
张文澜生在这样的地方,每日面对着这么多意外状况。姚宝樱只是与长青斗法一顿,便已然心中紧张,而张文澜每日面对的人,千千万万倍于她。
他不是她记忆中脆弱恬静的美少年。
他是淬了毒的黑莲,扎根莲池,长在淤泥中太久,早已被淤泥同化。
她看到他的花瓣皎洁,却接受不了他的污泥根须。
姚宝樱心情几分低落。
连续几日,宝樱都和长青一起互相打掩护,潜入书房寻找各自需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长青断断续续地告诉宝樱——他认识她以来,所见到的宝樱和张二相处故事。
那些长青记忆的片段,欢笑也多,怨愤也多,算计亦不少。
时入六月。
六月的第一日,和长青分开、重新回到寝舍的宝樱,心不在焉地重新为自己套上铁链。
她侧睡在床榻内侧,一边想着自己从书房中翻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什么意思,一边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张文澜。
张文澜那日说,她对他毫不在意。她那时不服气,觉得他在说梦话。可是此时看来,她好像真的不了解他。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她以为的文静君子不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执念至此,她不知道他开心什么烦恼什么厌恶什么……连他寻死,她都看不明白。
她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
她对他与对别人不一样,这种不同,是不是伤害了他很多次,她却不知道?
少女无措地躺在床褥间,茫然苦涩间,受不住地用被子蒙住脸。
啊啊啊她到底在烦恼什么啊?分明,是他把她囚禁于此……
姚宝樱在被褥中滚来滚去,用力捶床,又气又恨又怜又爱,真是百爪挠心,快要疯了。
她听到青年幽静声音:“你吃莲子么?今日太阳好,你愿意出门,和我划船剥莲子吃么?”
姚宝樱吓得忙从床上翻身坐起。午后阳光金灿,卷起一重重飞帘,而修长瘦薄的青年,手持一卷,坐在帘后那日光找不到的角落里。
他真的很不喜欢见光,不喜欢亮堂。然而宝樱喜欢。
张文澜很恬静:“侍女说,你不肯进食,是怕我下毒吗?”
她竟然没发现他的突然到来!
姚宝樱脱口而出:“鬼和你吃莲子!我不要!”
他不发疯的时候,情绪看起来可真稳:坐姿文雅端正,像幽魂一样一言不发。
宝樱看他就来气,刻意端详着他的侧容,阴阳怪气:“恭喜张大人,张大人看起来又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活过来了。”
张文澜彬彬有礼:“拜你所赐。”
宝樱心头的小人立刻一巴掌扇了过去,现实中她只能用眼刀子戳他:“你是鬼呀,走路没声音?”
张文澜:“你紧张什么?”
姚宝樱立刻放下捂胸口的手,她不确信他有没有发现她曾逃走。她镇定道:“我没有紧张,我只是讨厌看到你。”
张文澜宛如聋了般,对她的口上厌恶早已免疫。
他隔着重重纱帘,重复自己先前的话:“你不必担心我在饭菜中下毒。我如今已经改了,不会那样对你的。”
姚宝樱嗤之以鼻,并且压根不信。
张文澜放下手中书卷,朝她走来。他打开帘帐,拖住她纤细脚踝,将她扯入他泛着金光的怀抱中。
他抱她的时候,宝樱微有恍惚。然后她倏地缩肩,脚往裙下缩。张文澜解开束缚她的锁链,微凉手指握着她仅着罗袜的脚,轻轻擦过她脚踝。她的脚踩在他手心,像一只玉白乳鸽。
宝樱生出些局促羞赧,只觉袜下脚趾都开始蜷缩。
她又害怕他发现她自己解开过锁链,十分紧张。她晕乎乎的时候,听到他问:“戴着锁链重不重,疼不疼?”
宝樱:“……你觉得呢?”
他从容:“那今日我戴,罚我好不好?”
他果然去拿那摘下的铁锁往自己手上扣,宝樱张口想拦,又咬唇止住。她目光古怪,见他乒乒乓乓一阵忙活,又来抱她:“樱桃,我们去采莲子。”
宝樱挣扎:“我不去!放下我!”
她的脚磕在他袖口垂下的锁链上,叮咣一声,宝樱登时停住,探头又抬头。
他微蹙眉,却只是沉静劝她:“今日太阳真的很好,我知道你想出门,不想日日坐在家中。”
宝樱嘲讽:“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还有,你这个人自说自话,没救了。”
张文澜:“我远比你以为的了解你。只要你多看一看我,你就会发现。你只是从来不把目光专注在我身上。”
宝樱顿时怔住,心口泛起酸酸涩涩的情愫。她窝在他怀中,茫然看他,一眼看到了他额头上还没有消下去的青肿,以及……针线缝过的疤痕。
那针线缝过的疤痕无损他的英俊,甚至让他多了脆弱美。但是医师们说,这个疤痕会伴随他一生。而张文澜身体这么差,一生又有多长呢?
这样一想,宝樱意兴阑珊,心里好是不快乐。她将脸埋下,不与他争了。
而他说得不错,今日天光正好。
张宅有处院子种满了荷花,张文澜抱她上船。她始终只着袜未着鞋,被他抱着踩上船,水波摇晃,他上船时身子微晃,宝樱就跟着他摇晃。她实在本性纯然好玩,当即笑出了声。
少女的脚丫子又一次晃动,磕在青年手脚的锁链上。
发觉他的凝视,姚宝樱板起脸。
张文澜:“我喜欢看你笑。”
宝樱:“那我偏偏不笑。”
她如此幼稚,他不与她置气,抱着她坐下,又转头张罗小船上的香炉与茵褥。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水弄湿她裙裾,她却偏偏扭头玩水。但宝樱一回头看到他,就要刻意板起脸。
张文澜想,她会不会没那么厌恶自己呢?
少女扭头趴在船头,张文澜拨开一丛丛莲叶。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清风徐徐,柳树掩日
,葱葱郁郁。
宝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偷偷摸摸地去摸莲叶。
小舟行在碧波中,欸乃水绿。她听到身后青年难得清朗的吟哦:“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宝樱:“你又开始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她猛然顿住:我为什么说“又”?他经常这样么?我与他有过那么多快乐时光呢?
她听到张文澜的笑声。
她好久没听到他笑,难免心头一跌。她失神间,一大片连着水的荷花湿漉漉地送到了她怀中。
姚宝樱回头。他坐在莲花后,与她相隔半条船,正撑着桨,将辛苦摘下的莲花送给她。衣摆湿水,阳光刺目,清光凛凛,公子神秀。
刹那间,姚宝樱撑在船板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婉如清扬……午后太阳还是有些热,而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诗。
张文澜:“我没骗你吧?你会喜欢的。”
姚宝樱手指发麻,她装作没听见,低头烦恼地看怀里的荷花。张文澜挪过来,从后搂住她:“不过我确实对你疏忽很多。”
宝樱被他扣住,顿了一顿,支吾:“你、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不那样,其实我……”
张文澜:“樱桃,你把软筋散吃了吧。”
姚宝樱:“……”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脸。
他仍是俯着脸,抚摸她面颊:“你武功太好了,即使有铁链,我也不放心你。你把软筋散吃了吧。”
小船悠悠,恶鬼当道。姚宝樱冷笑:“你果然改了。你如今不在背后给我下药了,你光明正大地来要我自己服毒啊……张文澜你病得不轻!”
张文澜:“软筋散不是毒,而且我陪你一起。”
第95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4
夏日晴空,荷叶田田,本应是消暑的好去处。然而——
姚宝樱反应过来,腾地起身,便拔步要跃水上岸。然而她此时看到四方湖波粼粼,碧水朗朗,无一处着力之地,方知张文澜的阴谋早有准备。
姚宝樱心头在一瞬间,涌上巨大的愤怒与酸楚。她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生起的那点儿同情,实在不值一提。
要跳水吗?
她这样想的时候,武功比她弱的张文澜扑了过来。她赤着脚,他手腕上的铁链咣地撞在船舷上,船只摇晃,让心神微茫的少女跟着摇晃。姚宝樱一个下盘不稳,被张文澜扑倒了。
她被他扣在身下,仰望着他的眼睛,眸中瞬红,一言不发。
张文澜轻声:“樱桃,一切都会好的。武功在此时是累赘,也让我不能放心。我保证只要撑过这几天,我就给你解药。”
可是武功,是姚宝樱安身立命的根本。
姚宝樱就这样目光直勾勾地仰望着他,她奋力挣扎,张文澜被扭推到一边后,他直接从怀中取药丸。
他不管不顾扑来的疯狂架势,让姚宝樱警惕那药丸,自然不肯吃。二人打斗间,药丸“噗通”被丢下水,张文澜也再次被甩开。姚宝樱转身便要跳下水,双膝倏然一软,闻到一股檀香似的淡香。
她扭头看去,烈日炎炎,水流漫船,张文澜竟趁着自己被甩到船只另一头的机会,小心而珍视地取出他怀中的小方炉,点燃了其中的一只香。
张文澜回头看她,香烟袅袅从他面前浮过,他的眉目变得朦胧遥远。
他轻声:“你果然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你会被同一个招式骗到。”
姚宝樱咬牙切齿:“张二,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微微弯了眼,道:“我要的,本就是你不放过我。”
他眼眸微微赤红,声音在烟雾中也变得缥缈,宛如沾了水雾:“难道你竟然不知,我最怕的,就是你放过我?”
他慢慢撑着船板,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