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追来:“姚宝樱,站住——”
姚女侠回神,身子一晃,生出几分恼意。她冷冷剜上方的张文澜一眼,口上嚷道:“长青大哥你看,你家郎君在偷看我呢——”
长青猛地抬头,果然看到了自家郎君正俯眼看他们。而他又听到耳边一声“噗通”巨响,他一扭头,看到姚宝樱跳下了水。长青咬牙,跟着跳水去追。
但是长青是北方人,水性不好,哪比得上那朵樱桃花成了精,一进了水,黑黝黝中,就溜得没了影。
高楼上俯看看他们的张文澜低垂着眼皮,想到方才某人那个微恼的瞪视,他弯了下唇。
这一下,当真是胭脂入水,绮丽风流。下方女客们惊呼连连,楼上半开的竹帘却“啪”一声,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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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舜千辛万苦地跑去河道下流,终于在河水快与臭水沟交接的岸边,把他浑身湿漉漉的宝樱姐拉了上来。
他扶住姚宝樱在桥边石墩上坐下,给人披上一件氅衣,又递去巾子。
看到她这样狼狈,坐在月光下发抖,赵舜有些不悦:“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吓得跳水?张二郎不是说与你分开了么,为何还追着你不放?”
姚宝樱黑着脸。
她用巾子擦自己的湿发,白他:“难道我骗长青说‘我和你家郎君心连心’,这种鬼话你真信了?我是路见不平,吓唬一个强抢民女的富商,才落到长青大哥手里的。只是周围百姓不知情,我怕那位被抢的姐姐重新引起注意,才不说的。”
赵舜怔然,看着姚宝樱出神:他一向知道宝樱姐心善,只是没想到……宝樱姐这样厉害。
赵舜沉默一下后,重新在脸上挂笑,殷勤地过来嘘寒问暖。
而姚宝樱缓过来,低头一看身上的氅衣,一下子炸了:“怎么是这件?!”
——红梅映雪,蜿蜒至衣摆。
怎么是这么晦气的衣服啊?
赵舜斜睨她:“因为你是财迷,我们明明赚了五百五十两,但你却舍不得给我们置办行头。你宁可把钱都撒出去,我俩依然吃了上顿没下顿。”
姚宝樱狡辩道:“街上的乞丐那么多,穷人吃不上饭,你怎么这么冷血,一点不同情人?而且我短了你的吃食吗,钱都是我挣得!你跑不过官府人,还天天等着我救你呢。”
赵舜:“你嫌弃我吗?”
宝樱笑眯眯:“不嫌弃。”
赵舜一愣后,转过自己微红的脸颊:“那咱们琢磨着杀这个高善声,也是为了赚钱?”
姚宝樱“唔”一声。
赵舜:“怎么啦?暗榜如今就两个名额,杜员外躲着不出门,只有高善声这个选项啊。”
姚宝樱拢紧氅衣:“唔……”
赵舜猜测:“你莫不是终于觉得‘刺杀朝廷官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们会被通缉,而你那个旧情郎绝不会放水?”
姚宝樱的脸埋在白绒毛间:“唔……”
赵舜又猜:“要么你是觉得,这个高家大郎和杜员外不一样,目前没看到他做什么恶事,欺压什么百姓,咱们杀人不占理。你觉得咱们应该先去调查一番,再杀人赚钱?”
姚宝樱轻声细语:“调查是自然要去,但不是全部理由。”
赵舜洗耳恭听。
姚宝樱有点儿纠结,有点儿困惑,还有点儿尴尬。
她小声:“高家大郎是张二郎未来的内兄,高家大郎的妹妹是张二郎未过门的妻子,我去高家……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赵舜认真问:“你打算闹事,毁了人家的婚宴,抢走新郎?”
姚宝樱跳起:“呸呸呸,童言无忌,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啊——”
第15章 腰间仗剑斩愚夫4
姚宝樱既然不是要去闹人家的婚事,那去高家调查一下暗榜上这个“高善声”的为人,便不算错了。
临近四月的婚期越来越近,高家对这桩婚事,却依然有争执。
这日午后,高善声从官署回府,便被妹妹的侍女叫去内院说话。
高善声僵立半晌,脸色灰败。
他几乎猜得到妹妹要说些什么,可是如今情势所逼,又能如何呢?先前他派去刺杀张二郎的杀手有去无回,连个尸骨都寻不到。他忐忑数日,担心张二郎审问出什么证据,对他发难。然而头顶那把悬着的刀,始终没有落下。
那把刀一日不落,他便一日不得安宁。而此事是他主使,他甚至无法向自己攀附的大人物求助,免得被张二郎再抓住什么把柄。
高善声这几日焦虑之下,嘴角起了疱疹。眼下婚事大约是他和张二郎心照不宣的缓和关系的大事,他希望促成这门亲事,好让张二郎看在姻亲面上,不与他算账。
妹妹又闹腾什么呢?
因有了这重顾虑,高善声去内院见妹妹时,语气便比往日强硬很多。
高善声:“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张家是关中大姓,若非先前战乱害得关中战火频频,张家零落,张二郎的婚事,也落不到我们这样的小门户。若要在汴京站稳脚跟,与张家联姻是最妥的法子,你莫要不识好歹。”
他的妹妹,高善慈,闻言,脸色刷一下苍白。
旁边侍女为此不忿,高善慈却拦住了侍女,只垂着目,轻声与哥哥说:“我亦知张家是士族大姓,若非非常时期,我绝无可能攀上张家。但哥哥为何不想一想,张家为何愿意与我们这样的家世结姻?我非洛神女,哥哥也非八斗才,高家在他们眼中,更不过是乡下农耕小户。张二郎与我们结亲,更像是试图在政务上操控哥哥,吞并高氏,对付他的政敌。哥哥既已选了座师跟随,便不应……”
高善声脸色本就不好,此时在妹妹的一言一语中,煞白无比:“双方皆有所求!若我不为座师做些什么,座师凭什么扶持我?我们皆希望谈和不谈战,把张二郎拉过来,更好向官家施压……你一个闺阁女子,不知我的难处,便不要对政务高谈阔论了。”
高善慈身子轻轻晃了一晃,被说得十分
难堪。她扶着窗下小案,强撑着柔声劝说:“张二郎此人阴鸷……”
高善声:“他哥哥是当朝宰相,与官家是八拜之交,他自己又在礼部任职。如今两国使臣来京,礼部正是最热闹的一部。张家的儿郎怎会不好?若说不配,只能是我家高攀。”
他蹙眉别脸,撑着不去看妹妹眼中的哀色:“……莫要一直任性。”
高善慈便怔住了,咬住下唇,久久不语,眼看着兄长拂袖而去。
她想说并非如此,汴京官场初建,官员们正斗得厉害,他们这样没根基的人家挤进去,只会被碾碎成齑粉。角门边的臭水沟尚有人吃不上饭,来汴京的霍丘使臣对北周态度未必亲近,南周使臣坐山观虎斗巴不得战火再起……天下可做的事情这样多,为何要去追逐名利?
可她又想到这几年,家事凋零,哥哥带着她一个弱质女流,求生如何不易。是否她该帮助哥哥,哪怕明知前方是火坑,也应无畏地跳进去?
她是否真的应该嫁去张家,相夫教子,以微薄蒲柳之身,劝说丈夫照拂自己兄长?
午后杨柳拂风,侍女见女郎心情郁郁,便屈膝退出,将屋舍独留给女郎。而这位娘子闷闷弹了两段琴,又摸了两页书,依然心情烦闷,坐立不安。
她倚在窗前,手撑着下巴,望着满园春景,眼中一点点噙了泪意。
她在这片沉闷春景中,听到了来自头顶斜方向的黄鹂鸟一样的声音:“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张二郎?”
高善慈一惊,猛地起身。她抬起脸,看到屋前柳树旁的花墙角边,坐着一个年少女孩儿。
杨柳垂阴,皓壁如霜下,那女孩儿穿着灰色半臂,衣摆与发带被风吹得轻扬时,露出尖尖藕色绣花鞋。她脸窄肤白,眸如春水,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澄然间,让人生起无边亲昵感。
她这样大咧咧地坐在墙头,看着像是邻家爬墙的调皮少女妹妹,但高善慈知晓一墙之隔并没有人家,所以这位小娘子大约是翻墙进来的。翻墙进来,竟没有惊动府上护卫……莫不是传说中的江湖侠客?
汴京竟然有江湖人?
高善慈,心高高跳起,轻轻地吸一口气。
来人,自然是宝樱。
高善慈打量姚宝樱的时候,姚宝樱也在端详着这位闺秀佳人。佳人亸袖垂髫,风流秀曼,因方才眼中有泪意,此时微瞠的眼眸水光粼粼,带出几分楚楚动人感。
真是好看。
姚宝樱心里哼了一声,想到若是张二郎,必然能想到许多辞藻来称赞美人。但她只能想到——“好看”。
赵舜装作小厮,去府上打探高家的消息、高善声的为人、鬼市暗榜为何会有高善声的名字这些琐事。姚宝樱自然也要查,她倒并非刻意来见张二郎的未婚妻,她只是跟着高善声来的。
姚宝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佳人忍泪的一幕。
窗前高善慈吃惊地仰望着墙头少女,唇瓣微张,似想唤人,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没唤。
看来张二郎的未婚妻,并非怯懦之人。也是,张二郎的眼光嘛……想来很高。
可姚宝樱又幸灾乐祸地想,似乎他看上的美人,看不上他呢。
活该。
人品不正,遭报应了吧?
姚宝樱便重复问:“你就这么讨厌张二郎,不愿嫁给他,讨厌得都要哭了啊?”
她想一想,勉强为自己的旧情郎找点儿优点:“至少,他长得不错嘛。”
“良配与否,岂能单以相貌论,”看出花墙上的小娘子似乎不是恶人,高善慈叹口气,重新坐下,她大约苦闷久了,很愿意与陌生人聊天,“我怎会因人相貌,便葬送终身。”
姚宝樱:“……”
她望天,眼珠微飘,目光闪烁。
她颇有一种被人当面扇一巴掌的羞怒感,但鉴于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她不想多提,便装作听不到。
高善慈咬唇半晌,似下定决心,与她诉苦:“我曾经见过张二郎的。”
姚宝樱飘移的目光挪了回去:那人人模狗样,极具欺骗性,见了他,怎会不喜?
高善慈:“我哥哥曾带我相看他。当时在街头,两方人士斗殴,张二郎从旁边骑马而过,一道眼神也没给斗殴双方。哥哥说他许是没看见,我却觉得张二郎漠视人命。若一个人对街头闹事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会是什么?此人绝非表面所见的那般温良。”
姚宝樱:……自己当年若有这种心眼,就不会被狗官的脸骗到了。
高善慈又道:“还有一次,他来高家纳彩。那日府门前有刺客想趁机杀他,他面不改色地与我哥哥谈笑风生,我哥哥都被刺客吓到,他却习以为常,甚至连脸上溅到的血都不在意。一个人若如此不畏鲜血,可见他平日……”
姚宝樱笃定:“他经常被人刺杀。”
她想到城隍庙那夜,几个侍卫一唱一和地说张二郎为官三年有多不易,有多少人想杀他。原来那些,是真的?
高善慈:“……我想说,张二郎也许会经常杀人,才会注意不到自己身上的血。”
姚宝樱咳嗽一声,涨红了脸。
她连忙:“你继续、继续。”
她鼓励人:“我是很爱听你说他坏话的!”
高善慈:“……”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高善慈怅然怔坐,眼中泪意又渐渐重了。她并非苛责他人,她只是对这段婚姻畏惧惶然,何况、何况……她心中,已经……
姚宝樱惊吓道:“哎,你怎么又要哭了?他也没这么、这么糟糕吧……”
她还是可以勉强数一数张二郎的优点的。比如聪明,会装模作样,会哄人,撒谎也不脸红……呸,越想越糟心。
何况这些优点,眼下闺秀佳人也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