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呆住了。
她的夫君一掌仍捂着她眼睛,另一手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不能装死。
姚宝樱只好硬着头皮:“我们远离……要实在太可恶,那就只好大义灭亲了嘛。可你兄长不是当朝宰相吗?他不是天下大英雄吗,他为什么会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啊?”
张文澜:“你别管,你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姚宝樱好生困惑,勉强扁嘴。
张文澜:“那是我唯一的兄长。这世上,我只有你们二人了。你忍心大义灭亲吗?”
姚宝樱真的不懂,世人传说中的大人物张漠,为何会被他弟弟编排成这个样子。
张漠是不是混蛋先不提,张文澜肯定是混蛋的。
混蛋捂住她的眼睛,声音虚弱,非要听她回答。
姚宝樱思考很久,才支吾道:“那我努力看住他,不让他做坏事?我去感化他?”
张文澜:“难道你身边的人,只能是好人,你不接受任何一点瑕疵人物吗?倘若我兄长……他只是标准和你不一样,做了一些称不上大恶的事……你也不接受吗?”
姚宝樱:“……我为何非要接受啊?”
张文澜厉声:“因为他和你一起住!”
姚宝樱惊吓:……我为何要与夫君的兄长一起住?
可他呼吸凌乱,等得却坚定。姚宝樱想一想:“我也不是非要身边人都是大善之辈啊。只是做一个好人,得到的世俗许可,总比做恶人好吧?我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受到诋毁,受到伤害。做善事得到的满足感,会带来一些正面的效果,会让他越来越好。”
她认真:“我很喜欢我自己,我希望我身边的人也喜欢自己。如果他做善事,我可以帮他,可以为他辩解。如果他自己先放弃自己……我怎么帮他呢?”
烛火熠熠,张文澜俯眼看着怀中的女孩儿。
她皎皎如月,光华凛然,他为之折腰。
他捕风捞月,让她投入自己这池淤泥中,而他得到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但是——
“你来捞我吧。”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移开了捂她眼睛的手。
她眼前骤亮,不适应地眯了眼。
他将她在怀中翻个身,她啊呀一下被压在屏风上。青年从后贴来,在她脸颊侧轻柔抚摸。摸却不亲,呼吸与她相错,她扭头追逐,他又躲开。
宝樱心中骂他混账,然而他的呼吸那样急促,让她的心跟着疾跳,肌肤跟着发热。
她分明在他怀中,可她金光熠熠,像是屏风上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烛火光熨帖着二人,张文澜一手捂住宝樱脸,一手撑在屏风上的蝴蝶翅上。他盯着屏风上那只蝴蝶翅膀上的烛光,万千心事如潮涌,一湖情丝如雨泄。
他搂着她,力道越来越紧,喃喃的:“我什么都不管了,你也别管了。我不做……了,你也别做……了。
“樱桃,我们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吧。”
姚宝樱缩肩。他以为她不肯,难免哽住。
而她转过半张脸,脸颊在屏风上压出畸形又可爱的肉痕:“我只有一个问题——
“张大郎真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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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在家中与妻子玩笑的时候,文公府宅中,正关押着一个犯人。
那是他们从夷山上抓到的死士。夷山一行,双方损失惨重,文公的人手没有把张文澜彻底留在夷山,却也抓到了死士,关起来审问。
奄奄一息的死士被扣着铁索,在牢中不知经历多少刑罚,生比死要痛苦得多。
朝堂上和颜悦色、苍老慈祥的文公,在这几日,每逢夜黑便出现在地牢中——
“为何高善声会去夷山救张二郎?云野和张二郎起初合作的契机是什么?说——”
云野如今投靠文公,但显然文公不信任这个霍丘人。高善声还在试图求文公谅解,文公也不予理会。
被他抓在府中实刑的张府死士,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身硬骨头。
地牢中光线浑浊鼠窝成堆,滴答浊水聚在天窗附近,整个牢狱黏腻腥臭。文公脚步声在空旷地牢中响起,死士费劲地抬起眼,想到张二郎交代过的:若扛不住,招了便是。
招,自然是要招的。
但是,他还要多争取些时间。
二郎身边有武功最厉害的长青。其余侍卫想越过长青,一定要体现自己应有的价值——
“老不死的朽木,你别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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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府中被审的死士想借机压长青一头,却不知长青此时正在走悬崖:二郎忙重要事务,长青趁机翻看二郎与大郎的信件、卷宗。
长青在张府待了两年,他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些秘密。他此时开始查线索,查找蛛丝马迹:他要知道云野是否撒谎,自己是何身份,大郎与二郎是否在欺骗利用自己。
他们的朝政大策,如果要牺牲自己……长青又该何去何从呢?
同一段时间,云野琢磨着夜探高家,试图和高善慈见面。陈书虞从皇宫中出来,被关在家中自省。
张文澜从宫中出来,打算去见陈书虞一趟。陈家闭门谢客,他寻思采取别的法子。
马车穿街过巷,离张宅越来越近,侍卫们渐渐松懈。
隔着遥远距离,酒楼二楼,窗后站着几个人:
满心不安的昭庆公主鸣呶,神色幽微的张家弃子张伯言,心思不浅的赵舜,以及双眼蒙布、正取下一根琴弦的容暮。
张伯言递出一枚金簪,轻声:“……这是玉霜夫人的物件,是我从幽州旧仆那里买的。你们当真会帮我重回张家?”
赵舜淡定:“自然。”
鸣呶瞥他们一眼,还是看向面容最温雅的容暮,结巴道:“容大哥,这样不好吧?你们要找宝樱姐,不如我亲自去张家找吧?万一你射歪了,伤到小水哥……”
她暗自后悔来鬼市找这些江湖人谈合作,没料到他们如此大胆。
容暮微笑:“放心——”
话音一落,他的小猫米奴瞄一声进屋,赵舜肃然:“东南向一里——”
“砰——”
容暮的古琴上琴弦飞出,悬着一枝女式金簪,顺着赵舜口中所述方向,直射张府外那辆缓缓行来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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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中,张漠从一阵胸闷中醒过神,又赚了一个昼夜的生命。
夏日风燥,满室闷热。他喝杯茶换气的时候,长青在屏风外相候,例行带医师来为大郎检查身体。
张漠吹着茶沫:“最近府中有什么重要事发生吗?”
长青沉默不语。
张漠慢慢抬头,语气带笑,又有一丝带着惊讶的古怪:“……该不会是,姚女侠又被我家小澜抓了?”
长青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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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坐在花园中的秋千中,晃着手中那摘了铃铛的风铃玩耍。
侍女们站在廊外,轻声细语说厨娘熬了鱼汤,正在等夫人。姚宝樱有些厌烦,日日喝鱼汤
,虽是补身体,但也太频繁……等等,鱼汤的作用,会和铃铛相通吗?
姚宝樱听到一墙之外,有时虚时稳的脚步声。既像武人,又像病人。
花墙之外,张漠负手而行,他蓦地回头,看向花墙下一丛摇动的人影。
宝樱站在花墙下,迟疑地掀开花藤,钻出月洞门。
同时,张府高墙外,有根琴弦绷如弓刀,穿透马车车厢——
姚宝樱掀开花藤,看到一个青年的影子,在花叶葱郁后模糊无比。她还没看清,便听到侍卫惊呼:“二郎遇刺,快来人——”
姚宝樱立刻回头,顾不上花墙另一头的人物,跟随侍卫的唤声,奔向府宅外。
第88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9
汴京城中距离张宅尚有三条街的酒楼雅间中,古琴上的琴弦一根根抽出。当琴上琴弦已空,远处的张宅外便有了骚动。
容暮抱着自己那已经弦空的琴,露出有些可惜的神色。
鸣呶则再也忍不住,刷地推开雅舍中的几人,冲到窗口。
到底是公主,家学渊博,她取出单筒的窥天镜,朝着张宅的方向看。
透过这副可窥千里距离的窥天镜,她看到张宅外马车掀翻,马蹄长扬,一众侍卫将其中围得水泄不通。
她怒目噙火,朝身后那几人瞪去。
小公主平时脾气好,但再性子好,那也是天家公主。她这瞪视,让本就缩在角落里的张伯言更往墙根贴了贴,不敢抬头;而有南周皇太子这个隐藏身份的赵舜虽然不怵她,却也摸摸鼻子,抬头看天。
最终是眼睛看不见的容暮不必承受公主的怒火,还善解人意地解围:“我心中有数,不会伤了张二郎。”
鸣呶嗓音微尖戾:“你又看不见,说什么心中有数?赵舜恨我小水哥恨得要死,故意说错方位,借刀杀人……”
这是连“阿舜哥”都不叫了。
赵舜举手:“我也没那么小心眼吧?”
鸣呶朝他瞪来,他只好摆出求饶的笑容。少年笑容总有一股澄澈的山泉清幽感,让鸣呶发不出火。
鸣呶的火气便再次冲向容暮。
好在容暮性情温和,听这少年公主将屋中一群人挨个骂一通,鸣呶换气的时候,容暮才寻到空隙开口:“殿下现在可以去张宅了。”
鸣呶一愣。
在他人敬佩的目光下,容暮继续保持微笑:“如今张宅必然一派混乱,改变往日铁桶般有进无出的局面。殿下这时候登门,也许有机会找到宝樱,救出宝樱。顺便……”
他揶揄一下:“看看在下是否真的伤到了张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