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闻到了花香。
她的后颈,被一只手搂住。
姚宝樱侧头,看到了搂住自己的人,右手虎口上朱砂印一般的红痣。
铃声再响,她心神再空。
眼前仿佛生出一大片雾气,她走在大雾中,忘记了一切,跌跌撞撞,魂不守舍。她朝雾外跑去,而她被一个人抱住,那人周身的香气,熏得她晕晕然,生出眷恋。
她心中一边喊着危险,一边又迷迷瞪瞪地被铃声牵引,回头看去。
她眼睛被青年一双手捂住。
她耳边,响起青年幽静缓慢的声音:
“樱桃,此时是龙启三年五月廿日。
“你我成亲已三载。我是你夫君,你与我情深似海长相厮守。此世间,除你我外,再无重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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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启三年五月廿日傍晚,鬼市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流。
里间,是昭庆公主守着那些逆贼,坚持官兵以下犯上。
再外层,是急匆匆赶到、满面苍白的陈书虞。陈书虞领来了殿前司的步兵,与包围鬼市的官兵对峙。他已经拔出剑,要杀掉作乱的人,保护公主安危。
再外一层,是开封府尹带着兵马,前来救援公主。但是开封府尹年纪大了,此时被殿前司的兵马挡在外围,至今没见到公主一面。
再往外一层,好奇的汴京百姓踮着脚,试图弄清楚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们包围鬼市,到底是何缘故。
局面混乱而紧张。
最里间的鬼市中江湖人,紧张地看着那些殿前司兵马,又绷着心神,时不时看眼公主。这个和他们同吃同住三日的小娘子,竟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
鸣呶手心捏了把汗。
她的侍卫们起初以为得救,尝试与殿前司交流。然而她的侍卫们一去不返,陈书虞开始杀人……鸣呶心慌气短,极为害怕。
她朝外走一步。
她听到身旁,容暮温雅的声音:“殿下知晓鬼市有条地道吗?那地道可通往城外,殿下先躲一躲……”
鸣呶看向容暮。
她没来得及说话,密水一般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涌来。一层又一层,有消息渗透而入——
“少尹大人来了。”
“少尹有令,捉拿陈书虞!殿前司所有步兵,扔下武器,否则以‘下犯上’问罪——”
鸣呶清亮的声音,当下如一道露水,在逼仄的巷中响起:“是小水哥。小水哥回来了!”
容暮轻轻扬眉。
鬼市那些被围的江湖人竟然也有些松弛:“张大人来了……”
整个汴京,他们这些活在下水沟的人,和张文澜打交道最多。既然都是官兵包围,张文澜来,总比别人熟悉。何况,他们有公主在这里,朝堂似乎自己斗了起来。
张二郎这一次,似乎不是来找事的。
张文澜的马车停在一重重巷子的最外侧,百姓们为这位身着绯红官服的大官让路。
张家侍卫们护在马车侧,张文澜掀开车帘。挤出人群的开封府尹,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年轻郎君。
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二层阁楼,一扇窗支起木栏,文公坐在窗后,朝下投去一眼。
离张文澜最近的一个高大侍卫附耳,和张文澜说了什么。下一刻,张文澜抬目,朝上撩了一眼。
竹帘遮挡窥探。
一切寂静中,陈书虞面如土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手被扣住。
巷子最里侧,容暮肩头的黑猫忽然尖戾叫一声,朝外扑去。容暮立时抬手抓住猫尾巴,将猫抱入怀中。
鸣呶侧头,看到容暮清雅流畅的下巴,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轻喃:“米奴,你发现什么了?”
鸣呶模糊地想:米奴?宝樱姐说的那只猫吗?米奴和鸣呶,一点也不像呀。
对了,宝樱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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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最终对峙的巷外停着的马车中,若有人目光可以穿透那被阳光剪了无数斑驳光影的车帘,会知道车中坐着一个妙龄少女。
额发微碎,少女一半乌发束于脑后作小髻,另一半用宽长的粉色发带束了粗长辫,耳下悬朱红樱桃式耳坠。她着素白短衫藕粉长裙,腰下系着一串铃铛充作禁步。佳人如樱,珊然甜美。
姚宝樱乖巧地坐在马车中,看着夫君立在马车外,处理鬼市乱象。
她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自三年前她与夫君成亲,她便护在夫君身边,保护夫君。
她的夫君张二郎,是她心中钦佩的那类光风霁月、为国为民的好官。
鬼市闹事,他亲自来镇压。他说朝中有人对付他,她躲在暗处提防便好。
姚宝樱便坐在车中,观察着四方是否有敌人。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心神只恍惚一瞬,隔着车帘,少女目光再次聚到自己夫君的背影上,露出笑容。
身着绯红官服的夫君,幞头如横尺,长身玉立,既有书生的文雅,又有高官的威严。
她喜欢自己的夫君,为他折腰。
第82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3
殿前司冒充开封府,封查鬼市。开封府少尹身困夷山,遭遇死士。昭庆公主被困鬼市,陈书虞声称是他人偷拿了自己的鱼符,自己并没有对殿前司下令。
鬼市涉及到江湖人。江湖人义愤填膺,他们的代坊主消失了,他们疑心是朝廷带走的人。汴京百姓们也向着这些江湖人,朝廷若不给出妥善处置,会丧失民心。
而一个新建的王朝,最重要的便是民心。
陈书虞牵扯到陈家,陈家牵扯到陈皇后。满朝文武在看陈家的笑话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看李元微的笑话。
鬼市失踪的代坊主牵扯到了开封府少尹。张文澜不承认自己与此事有关,鬼市却依然需要一个交代。
更何况,所有这些事,背后有一只巨大推手。
李元微甚至猜得到这一切事情是谁在背后推动,可他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在此关头得罪对方。咬紧牙关往下吞血的过程中,李元微病倒了。
他病倒
了,自然要陈书虞继续在外跪着,要张文澜在外候着。
鸣呶在这时候来福宁殿求见他。
如此多事之秋,李元微甚至不能见陈皇后,生怕文武百官的微词牵扯更广。能解他心忧而不是矛盾根由的无辜人,大约只有一个鸣呶了。
李元微便宣了鸣呶进殿。
鸣呶进殿后,看到兄长瘫坐在御座上的疲惫模样,心中难免一酸。
她轻声:“哥哥,你要保重身体。你的内宦告诉我,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这怎么行?你难道要像大水哥一样病倒吗?”
“病倒有什么不好,”李元微疲声,“他倒是轻松,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
鸣呶:“哥哥这样说,让我们情何以堪。我们都想哥哥保重身体,倒不一定为了黎民天下,只是为了哥哥自己。”
李元微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鸣呶身上。
他倏忽发现,他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这个幼妹了。他与幼妹相差十几岁,若他混账些,他都能生出来像李鸣呶这么大的孩子。但他自然没有那样混账,他看鸣呶的心,却当真与看儿女差不多。
兄妹间年龄相差太大,便会无尽地疼爱呵护,望她平安康健,一生无忧。
他忙碌自己的大业,骤然回首,恍然发现鸣呶亭亭玉立,已经是个豆蔻少女了。当年他与张漠结伴红尘时,大约也是这么大。
时光一轮又一轮,好像压根没过去多少年,却已经转了这么多轮。
张漠即将退出时光红尘,鸣呶却刚刚少年。
李元微出神间,看到鸣呶走来,少女仰望的眼眸在烛火下泛着泪意:“哥哥,我是你的家人。我只愿你好。”
李元微回了神。
他一向冷静得近乎寡情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神色:“……你是为了鬼市来求情吧?我听你的侍卫们说,你和鬼市的人相处得不错。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还想让我见鬼市的首领。为何又没有了消息?”
鸣呶欲言又止。
她想说什么,又想起方才自己进来时,看到张文澜还在外候着。
失踪的姚宝樱,真的和张文澜没有关系吗?若是没有关系,兄长又岂会用这种方式逼迫小水哥呢?
其实……兄长也不愿意和鬼市交恶,将江湖人彻底推远吧。
鸣呶轻声:“哥哥,我不懂。你是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令,对鬼市开恩呢?你明知道这一次他们的反抗,是逼不得已。若当真逼他们反了,汴京的百姓也会对我们失望。拉拢江湖势力,难道不好吗?新朝初建,不正应该团结各方势力吗?”
李元微许久不语。
鸣呶:“哥哥,我已经十五岁,我能帮你做许多事了。”
李元微看着少女稚嫩的眉目,心中觉得好笑。
十五岁的少女,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但他太寂寞了,陈皇后被陈家牵连而禁足,张漠困于病苦而常日昏迷,他的许多筹谋、志向、野心,又能和谁说一说呢?
在此深夜,皇帝隔窗看着外面那冷漠静立的张文澜,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昭庆公主身上。
李元微终于开始:“皇帝不是一言堂。我不能一言九鼎……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鸣呶似懂非懂:“因为朝臣们不完全听你的话吗?因为哥哥是用武力夺取的天下,那些文臣都是关中大世家,瞧不起我们?那我们更应该跟江湖势力联手,压下那些文臣啊。”
李元微:“武力并非完全可靠,治天下还需这些文臣。而江湖人,也不可靠。”
鸣呶:“这就是,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吧?但是在我看来,江湖人中‘十二夜’当年刺杀霍丘王,改变两国局势,让北周在这场战乱中有了喘息之地,能够反败为胜。他们牺牲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他们为此寒心,也是正常的。”
李元微不语。
鸣呶低头片刻。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和鬼市的人相处多了,难免偏心。但是面对自己的亲哥哥,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