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言抬眸:“你们是……江湖人,是吧?鬼市坊主若愿意和我合作,事成之后,我愿意以张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和你们结盟,和你们鬼市展开合作。”
他迫不及待:“厌恶江湖人的,从来不是整个张家,而是张二郎个人的主张。张氏从没想过打压你们,你们好与不好,对我们根本没什么影响,张二出于个人私怨而要江湖人在汴京绝迹这种行为,我与我爹,都深恶痛绝。”
姚宝樱掀起眼皮。
她问:“什么个人私怨?”
张伯言:“张大郎以前好像在江湖上结了仇,张二郎为此不平。”
姚宝樱便想:啊,果然是这件事啊。
看来张漠当年从太原离开,逃去汴京后,确实没和张二郎说过他在太原的见闻啊。这么多年,张漠始终没告诉张文澜那年的事情始末……张漠都不告诉张文澜,会告诉她吗?凭什么告诉她呢?
她抿唇。
张伯言大约看到了希望,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姚宝樱。
他看出来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竟然是这里的主心骨。
这个女孩儿,先前和张文澜在一起。但从她救自己的行为看,她很可能是被张文澜胁迫的。如今摆脱张文澜,这少女便有可能和自己结盟。
姚宝樱沉思许久而不语,赵舜咳嗽一声,替她发声:“你掌握着张二郎什么秘密?让你自信你可以去官家面前告发?你应当也知道,官家和张大郎的关系。”
张伯言挑眉。
他笑容古怪。
半晌,他轻声:“我爹让我去幽州,找云州张氏的旧仆,打听张二郎是野种这件事。我确实打探出了一些眉目,果然世间所有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啊。”
赵舜惊讶,快速思考自己可以从其中利用些什么。
而姚宝樱刷地抬目。
她冷冷道:“打听别人的出身做什么?你们都是人上人,瞧不上云下污泥。可也未见得你们多么光明磊落。难道张二郎身世如你们所料,有些问题,他便不配当今日的家主?”
赵舜心想当然不配啊。
这是“张”家家主。如果张文澜都不姓“张”,凭什么当人家的家主啊?
但他转头一看姚宝樱的脸色,选择闭嘴。他早说过,宝樱不露笑容的时候瞳孔过大,黑岑岑的,就如她常用的那把陌刀一样,压迫性十足。
赵舜不敢开口,张伯言则不以为意。
张伯言笑:“如果他不光不是张家种,他父亲,很可能是霍丘人呢?你说,官家会允许有霍丘血脉的人,位居北周朝堂高位吗?”
赵舜和姚宝樱霎时一顿,同时抬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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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赵二人与张伯言密谈的时候,长青等侍卫也将昏迷的张文澜带回了张家。
正好张漠最近病情不稳,家中大夫顺便给张文澜开了副药,他们便静待张二郎醒来。
长青靠着墙沉思,想他们这次没把姚女侠带回来,二郎醒来必然不悦。二郎这一次行动匆忙,若是再有下一次机会,姚女侠可能就处境堪忧了。
不知为何,他对姚宝樱有一腔莫名其妙的好感。
也许是少女的热忱与嘴甜,让人难生厌恶。
也许是少女的那招“破春水”和他同出一脉,她明明知道自己受二郎命令而监督她,但她从未对他摆过脸色。这种性子好的小娘子,自然会吸引身边人。
再也许……长青想,在他缺失的那段记忆中,是否存在过姚宝樱呢?
可如果他以前见过她,他自己不记得,难道姚宝樱也不记得?或许,他不是见过她,有可能是听过她,知道她……他会从哪里知晓她的存在呢?
长青的脑海重锤砰砰疾跳,头因他的努力回忆而剧烈痛了起来。
他痛得捂头冒汗时,府上医师乐呵呵地捧着一碗药过来:“长青,我把这个月的药给你熬好了。哎,张家最近不太平啊,你们这全都在喝药……老夫煎药都煎出了一头汗。”
长青望向这个大夫。
他接过药碗。
这是两年前开始,他成为张二郎的贴身侍卫后,每月都会服用的药。药物治疗他旧伤的时候,也让他的记忆始终封存。
曾经他从未想过解开记忆,而今……
长青接过这碗药,询问:“二郎如何?”
医师便唏嘘:“做噩梦呢……二郎真是不把命当命,就他那个身体,跑去淋雨,瞎折腾……”
可不是瞎折腾么。
长青想。
人生一世,谁又对自己的前路一清二楚?若不能在每一次的重大抉择中都选出正确的那条路,误入歧路后,想走回头路,恐怕艰难更胜过往。
但一味逃避,恐怕非长久之道。
唠叨了半日的医师摇着头去照顾张漠这个病人,长青便端着药碗站在墙根,出神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将药倒入了花圃中。
他不喝这药了。
从今日开始,他都不会再服用这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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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吃了药后,仆从们都在门外守着。
他模模糊糊地陷入昏迷,在昏睡中人生宛如走马灯,他做着一个又一个以旧年经历为胚胎的噩梦。他在一个个噩梦间疲于奔逃,逃得口干舌燥全身无力,他只能看到姚宝樱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他身后有恶兽相逐。
他听得到母亲如影随形的笑声。
玉霜夫人的笑声越来越尖锐:“阿澜,你要去哪里?阿澜,娘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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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漏屋中,玉霜夫人的形象,第一次经由张伯言之口,为姚宝樱所知。
很奇怪,云州张氏也算一个大家族。但云州城破后,逃去幽州的旧仆,能记得的,居然不是家主,不是家中姨娘们,甚至也不是被火烧死的家中郎君娘子们,而是玉霜夫人。
云州人称她为“玉霜夫人”,是因她无名无姓,宛如山间野鬼飘魅,狐媚惑人。
她的美姝丽诡谲不类凡人,宛如天地寒雾,月下飞霜。
传闻中,张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是大同镇节度使,人称“节帅”。
大同镇包括云州,蔚州。
云州与蔚州如今都成为霍丘占领的国土,而在多年前,大同镇节度使和云州刺史高氏一族共同生活在云州,守卫这方边界之地。
云州张氏与高氏早有婚约,父母辈时,便给两家娃娃许过娃娃亲。
但高家娘子还未嫁入张家,年轻的张节帅在一次出城围猎时,在山间遇到了一位狐女般的女子。张节帅将此女带回张家,为她取名“玉霜”,不顾高氏的怒火与张氏的不满,强硬娶了玉霜为妻。
少年夫妻过了一段琴瑟和谐的新婚生活,他们在这起初的婚姻中,生子张漠。
张漠是云州张氏的嫡长子,又盛着父母双方的爱意,出生便得天独厚,受人呵护宠爱。
但再浓烈的爱,也有消散褪去的时候。张节帅与玉霜夫人之间的矛盾,在一日日的战火侵犯云州中,愈演愈烈。
玉霜夫人在常年婚姻中,始终没学会高门贵女应擅长的“料理内宅”这些琐事。
她爱歌赋,爱美酒,爱登山观日,爱月下曼舞……她爱的,都是些在战乱年代不合时宜之事。
张家对她的不满累积得越来越多,张节帅对她也不再如昔日般爱怜体谅。在身边人一日日劝说“玉霜夫人不是合格的张氏主母”
下,张节帅自己产生了动摇。
他无法放下心中所爱,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改变不了玉霜夫人。
于是,在高氏和张氏联手的一桩算计下,高氏娘子出现在了张节帅的寝舍中。次日,两家重启这段已停滞许久的联姻。
张节帅唯一为玉霜争取到的,是“平妻”。
玉霜的答案,是在张节帅的新婚之夜,差点一把火点了这处百年古宅,让二人的夫妻情谊降到冰点。
从那以后,张家便陷入了不宁。
在这种不宁中,玉霜怀了第二个孩子。
此时距离他们成亲,已过去六年。
而云州张家府中,在高娘子的默许下,仆从中隐隐有些传闻,说玉霜夫人红杏出墙,那腹中胎儿,并非张氏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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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言的讲述娓娓道来,显然他为打探这桩隐私,花了很多精力。
赵舜目光闪烁。
姚宝樱则怔忡地想,难怪张文澜那么恨高家。
那么,高善声知晓自己和张家的这段旧仇吗?如果不知,那他是蠢货。如果他知道,他还让妹妹嫁过去……他们为了和谈,当真不顾一切啊。
高善慈在其中,成为了这枚棋子。
张伯言:“传言不会有误,否则张文澜的出生,不会承受那么多流言蜚语。玉霜夫人此举,是为了报复张节帅。而张节帅也开始不停地纳妾,就像是报复玉霜夫人一样……”
赵舜:“……”
姚宝樱轻声:“可张文澜是无辜的。”
张伯言和赵舜都看向她。
她定定神,掩饰自己心中一瞬间浮起的迷惘无措感,询问:“可你为何说,玉霜夫人是和霍丘人……那什么,生下的张文澜?”
张伯言:“因为云州城破时,有人看到玉霜夫人出现在城楼下了。幽州旧仆称,张家那把火,是玉霜夫人亲自放的。
“她在霍丘人的帮助下,亲自放火烧自己府宅,烧死自己丈夫、丈夫的妻妾……”
姚宝樱站起来。
她不耐:“但这和张文澜有什么关系?”
张伯言语气便厉:“关系就是,当日有人看到,张文澜和玉霜夫人在一起!我有证人在手,如果我的证据无错,那便是玉霜夫人和张文澜一起烧毁云州张家,助霍丘人破城,摧毁整个云州。
“玉霜夫人是叛国贼的话,和她在一起的张文澜是什么?她的另一个儿子张漠又算什么?
“这种人,可以在北周朝堂身居要职,立于礼部,一手操纵北周和霍丘的未来走向命运吗?
“北周被这种人卖了国,如何自处?便是官家要为此隐瞒,满朝文武会吗,天下百姓会吗?如果玉霜夫人是这种人,她的两个儿子,就不应该站在今天的位置上。
“张漠病得快死了,我便不说什么。但张文澜,他要为他母亲昔日所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