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是不记仇的人么?
不是。
张文澜是会公报私仇的人么?
是。
拥挤巷道间,夜雾如黑墨泼散开,汗渍味熏得人昏头昏脑。
这里是老鼠沟,污水洼,这里不欢迎开封府的官员——
“大官要杀人啦!”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张文澜凉声:“那你们怎么有人投靠官府呢?”
众人立刻暴怒,尤其是之前那些被宝樱收服的、曾在端午日想试宝樱的人。
张文澜蹙眉,开封府卫士被围住,纷纷拔了刀。鬼市的众人本就不守规矩,跟着出刀。双方看着就要动手了,姚宝樱拨开人流。
桑娘从人群后冒出脑袋,朝一张张愤怒的脸怯怯道:“让一让,坊主来啦。”
少女噙笑的声音飘进来:“怎么这么热闹?再不让开,我就要动刀啦。”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流静了片刻。大家四目相对后,气氛微
弱地松动一些。人群散开,姚宝樱走到了最前面。
她抬目看对面被卫士们护在最后方的青年。
他也在审视她。
她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旁人怕他,她不怕他。
她和这里的旁人都一样。
旁人和他有过节,她也和他有过节。
所以,少女虽然走到了这里,却步履沉重。她盯他的眼神,也称不上友好。
被一群下层的人流堵住路,张文澜倒是公事公办:“本官接到举报,鬼市有拐卖妇幼的可能,特来查访。”
宝樱大脑轰地一空。
一旁的一小摊贩义愤填膺:“胡说!我们早不……不,我们从未干过!”
另一人:“张大人,我们最近有了新坊主。有什么事,你和我们坊主说呗。”
大家七嘴八舌:“鬼市最近安分多了,张大人办案要讲究证据。我们平日交了很多保护费呢。”
隔着人海,少女和青年目光对视。
一息后,姚宝樱镇定下来,打断他们:“张大人,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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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一步说话的姚宝樱,和张文澜进了旁边漏雨的木棚屋中。
进了屋,姚宝樱克制自己的焦灼,冷然:“什么举报?大人可否明示?”
论理,他们该去府衙,当堂陈情。
但张文澜不提,宝樱不知,旁人装傻。
姚宝樱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面对身着官服的张文澜审问她。她紧张僵立,询问张文澜的证据何在。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努力了半个月,一点作用也没有。她真的很担心,自己没办法将鬼市安顿好,迎接容师兄的回归。
“十二夜”在当年刺杀事件后,本就不想再涉尘世。她初出茅庐,如果连鬼市都收服不了,她怎么说服大家相信自己,尝试和朝堂建交呢?
鬼市是污水,她也会怕污水淹没自己。
正好,张文澜那里有检举人。
对方是一个身材矮小、一瘸一拐的黑脸男人。
男人本见官畏缩,却是一抬头,看到对面的首领居然是一个小娘子。他一愣,笑嘻嘻:“小美人,你就该……啊!”
话没说完,张文澜抬手一掌甩去,姚宝樱的手掐在了男人的咽喉上。
长青等侍卫和其他看热闹的鬼市人都站在屋外,朝屋中探目。
好一会儿,屋中的检举人脸煞白:“大、大、大人……女、女、女侠,高抬贵手……”
姚宝樱目光和张文澜一错,各自避让。
闹剧后,那男人收了自己散漫的态度,委屈缩在墙根下,离二人距离很远,一五一十陈述自己的状告。
宝樱:“张大人这边给了证人,我们这边呢?”
她目光如雪,看向木门后围在一起的人群。好一会儿,在少女的厉目下,渐渐有人站了出来。
宝樱:“张大人那边的人说,你们这几个人拐卖妇幼,把人藏在地窖里,混来鬼市卖人。是真的么?如果是假的,我会保护你们。”
运气这一次偏向宝樱。
一次次诘问下,举报人满头大汗。
那人在最后词穷,转而支支吾吾向张文澜求饶:“大人,我是想吞并那片房子,把他们赶走。一帮穷鬼交不起房租,那城隍庙庙祝居然打哈哈,不赶他们走。我、我只好让他们犯点儿事。”
宝樱抬头:庙祝?庙祝在帮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在汴京生存。
鬼市的被叫来的人登时大怒,最胆小的桑娘忍不住冲出去:“庙祝让我们住下来,也是我们的错?”
当着张文澜的面,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姚宝樱被暴躁的人群挤到了墙角,她也不生气,只透过人流,偷窥张文澜。
那个举报的人大概知道自己会被棍打,梗着脖子骂起人后,又朝张文澜求饶。
但张文澜并没有被人戏耍的怒意。他继续坐着,给他自己倒茶。
宝樱想:是因为这是常态么?
他身为朝廷命官,是不是经常看到这种事?
他可能借机敲打鬼市。
不过,现在的鬼市不再是群龙无首。大家既不会跟朝廷叫板,也不敢在宝樱眼皮下作奸犯科。
他们既然没有犯错,少女便会保护他们的利益,一分不会相让。
好一阵子,吵闹的双方人马推搡着,退出了屋子。
棚间烛火昏昏,姚宝樱腰杆挺直,给自己倒杯茶畅饮:“也许他们先前犯过许多事,在张大人这里前科累累,劣迹斑斑,但如今和以前不同了,我会努力的。”
夜间烛火跳跃,在她眉目间荡出金影明辉。她快乐起来的时候,围着火光裙摆飞扬,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还禁不住小小跳一下。
张文澜专注看她,姚宝樱觉得气氛有点旖旎,忙绷住精神,窥探他。
张文澜:“你走了呢?”
宝樱哼哼:“我会安排好一切。”
“你怎么安排?偷抢掳杀为生的人,你只禁得住一时。他们现在听你的话,只是畏惧你的武力,给你一个面子。但你禁止他们求生的手段,时间久了,怨愤仇恨自然到来。”
“哦,那我们这次被检举,似乎不该反驳,应该认命,感谢你?”
“你想谢,也可以。”
这个人脸皮这么厚,这么强词夺理,这么没有原则!坏得这么自然!
宝樱忍着一腔骂人的话,冷笑:“不劳大人关心。这世上的求生之法多得很,我禁住一条路,当然会给他们找到别的生路。”
张文澜撩目:“有我在,你便是做梦。”
宝樱笑眼瞬间凌厉,透出些杀气:“你似乎暗示我,你会阻止我。”
张文澜:“多虑了。你都听得出来的涵义,只会是明示。”
宝樱瞳眸瞠起,不可置信看他:他不是喜欢她么?!喜欢她的方式,是得罪她?!
总不会想她求他吧?做梦!
不行,她要再试试这个坏鬼。
“张大人猜得到我要做什么?”
“你的法子总共就那么多,排除都用不了几个,”张文澜再一次,“不如早早认输,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你想要鬼市给你们张家做事,当你们的走狗,就像之前那样?”姚宝樱给他一个假笑,“大人不要做梦了。我的人,我会自己庇护。他们一定可以不偷不抢不杀不骗地在汴京生存下去,就像张大人总是试图困住我,眼下却只能耍嘴皮子。”
二人对视间,宝樱目中的火星子快要灼死他。
如此炽烈。
他喜欢她滚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有他。
片刻后,张文澜重新垂目:“江湖人武力高强,难免性情暴躁,容易被当枪使。这一次的举报也许是污蔑,下一次未必。你掌控不了旁人,也护不住旁人的命运。”
二人的分歧剑拔弩张间,姚宝樱绷着身,想到了三年前他们分开的缘故。
她永远说服不了他。
他也永远不在意她此生所持的信念。
姚宝樱手撑在桌上,一字一句:“如果他们犯了错,我来补救。如果我做不到,我用性命当赌注。”
张文澜刷一下抬眸:“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
姚宝樱话被卡在喉咙眼。
她觉得,二人可能又要吵架了。
他轻柔道:“你若是死了,我杀光他们,然后让你和
我合葬。”
她僵硬地转过脸。
他穿红色官服,文质彬彬坐在桌边喝茶。
宝樱:“你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