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天气,暑气蒸得地面黄沙滚滚热气。连沈亦谣都觉得日光有些晃眼。
裴迹之走在太阳底下,额上沁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老偷偷往四周瞧着,趁人不注意去扯身后的裤子。
沈亦谣叹了口气。
多半是流了汗,中裤贴着伤口,喇着疼。
他竟然想避着鬼的眼神。
“裴迹之。”沈亦谣忽地悄声开口道,“要不今日就别去了吧。”
“为何?”裴迹之一急,“我没事的。”
“够了。”沈亦谣声音很沉很轻,如同一滴水滴入裴迹之心中,心猛地坠了下去。
他以为沈亦谣又要拒绝,刚要开口解释。
便听沈亦谣如羽毛般飘落的音节,轻悠悠,带着些认命的软弱,“我心疼你。行了吧。”
第28章吾乃诗仙座下童女。
那滴让心沉下去的水瞬间腾起,荡起一圈圈向外延展的涟漪。
那便够了。有你这句话。
“不行。”裴迹之仰起脸狡黠一笑,“这是正事。一点都耽搁不得。”
大雁塔里一个身着青布衣的年轻学生,手持一卷书而立,时而锁眉深思,时而执笔狂书。
忽地,耳边响起一道幽怨空灵之声,“这个‘过’字好,用‘过’。”
学生大骇了一跳,连连往栏杆旁退。
四周竟空无一人。
“裘马过江边,春歌放玉台。更有从容悠远之意。‘逐’字意气虽豪放,却破坏了全诗悠闲自得的意境。”那女声似是从高处传来,在空荡荡的宝塔楼阁中回荡,更显出几分诡异。
“你!你你!”布衣学生朝四周楼下一望,正是午时大雁塔里游人不多,不过两三个男子,不见那女声究竟从何处穿出来。
沈亦谣躺在房梁上,悠悠翘着脚,“你看不见我,吾乃诗仙座下童女。今日见你在大雁塔中炼字作诗。故现身指点一二,得此机缘还不下跪?”
那布衣学生瞠目结舌,似五雷轰顶。
然后,惊声尖叫:“方丈——!”
沈亦谣抠了抠脑袋,怎么他的反应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就是裴迹之那个滑头的计划,既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何才能稳拿下此局呢?
那当然是自己给自己评第一了。
按裴迹之所说,“诗会的目的是要让你扬名,与那所谓的神童才子争榜固然精彩,但作为一桩美谈来说仍火候欠佳。纵然请来义恩公主和掌科举的礼部侍郎,虽然可以名动一时,但风头过了,大家可能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但神鬼传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愁你不能名留青史吗?”
沈亦谣虽然觉得这主意妙,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虽然是有点自矜自重吧,但也没厚脸皮到给自己评定当世第一的程度。
裴迹之一勾唇,“古有陈子昂闹市摔琴,只为求扬名。古往今来这么多文人为了得名削尖了脑袋,文死谏,武死战,是为了国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后名,谁也说不清楚。人活这么一世,要么图荣华富贵,要么图个清白名节,你一辈子什么都没捞着,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白死?何况你现在行事方便,如今谁也逮不到你的把柄。这么好的机会,若还舍不下这张脸。我看你真是个糊涂鬼。”
沈亦谣挠着下巴,脸有点发烫。觉得自己在这事上确实看得不如裴迹之明白,她这一辈子被规矩拘着,那时候她偶然遇到公主,给她开了一眼,原来高高在上的人,是没那么多墨守成规的。
科举也好,诗会也好,第一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指定的第一。看似是文章的比试,实则是权力的比试。
既然做了人头顶上的鬼神,让她掌一次权又如何?
身穿法衣袈裟、手执莲华金刚杵的方丈匆匆赶来,白胡子老和尚一来就眯着眼,仰首望着沈亦谣的方向,鹰视狼顾。
沈亦谣迎着那眼神,后背有些发凉。
他能看见自己?
自己身上这手串也是法华寺的观澜大师给的,若这老和尚法力高深,没准现在就给自己给渡化了。
“你,缘何逗留人间?”老和尚眼角沟壑丛生,眼球虽浑浊发黄,眼神却如利箭般直朝沈亦谣射来!
沈亦谣心头猛地被攫住。
下意识往楼梯下望了一眼,裴迹之没有跟上来,就站在一楼,正昂首往上看。
模模糊糊一个人影靠在墙边。
他先前没有同她一道上来,他说这是沈亦谣生前未竟之事,放手让她自己去做。
心里忽地有些没底。
如果说她走不了是因为心结未了,那为何现在又心慌,担心这老和尚真把自己送走呢?
如果真的一心想走,那何时走,如何走,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亦谣一时无言。
那青衣学生四处环顾,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圆过方丈,就是这儿!刚有个自称诗仙童女的女鬼跟我说话。”
那老和尚的呼吸极沉,似有千钧力道。
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对峙着。
为何逗留人间,沈亦谣在心中叩问自己。
自己敢面对那个答案吗?
沈亦谣狠狠吐了口胸中浊气。
“我说了,吾是诗仙座下童女,是来相助人间诗书文章的。”
圆过白眉蹙起,眼神中闪过几不可见的精光,“诗仙童女是哪路神仙?为何入我释门?此地自有文殊菩萨保佑。”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亦谣心一下子落到肚里,一个鹞子翻身从梁上翻起。
“大雁塔乃登科士子题名之地,诗仙乃此地灵气积聚化身而成。我今偶然得见这小童于诗文一道上同我有些投契,出言点拨两句。我一介小仙想也冒犯不了文殊菩萨。”
圆过和尚白胡子抖了抖,脸上顿时浮上喜色,“甚好甚好啊。神仙现世,多少灵庙宝寺都出不了这么一桩美事。
这事要是流传出去,还不叫这庙里香客如织?”
忙叫人去添功德箱抬上来。
沈亦谣真成了受人供奉的神仙。
那青衣学生眼底发亮,从胸口掏出几枚钱来,跪倒在地,“信徒李邑,神仙在上,保佑我一举中第。”
这……应该保佑不了吧。
毕竟楼下那个也没中。
沈亦谣往下看了看那个裴迹之,身穿月白袍子,正仰首阖着眼睛靠墙养神。一派闲散风流。
嗯,科举不中,仕途未半中道崩殂。
自己要是真收了这功德钱只怕问心有愧。
“保佑不了。只能同你点拨一两句诗文。”
第29章“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李邑眼底的光顿时灭了,垂头丧气坐下来。
“我赴京来赶考,已快花光了盘缠了。今年若是不中,怎能回乡面对父老?”
沈亦谣看了看那李邑,不过十七八岁样貌,“你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为何如此心急?小仙看你颇有些文采。时日还长,日后定会高中的。”
李邑摇摇头,眼底颇有沮丧之意,“我是寒门出身,在郢城也算是有素有才名。如今上了京城,方知天地广阔,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上京干谒,原先同族亲有些交情的门楣都闭门不见,四处投石问路,把钱都花在了人情筹措上,也没几个人愿意正经看看我的诗文。几个同乡看我可怜,素日里分我几口吃的。再待几天,只怕是要身无分文了。”说着,又用袖子去抹泪,“祖父对我寄予厚望,只想临终前能看我高中,光耀门楣。”
京城物贵,多少寒门子弟怀揣希望迈入这座巍峨皇城,又萧瑟离去。
父亲当年科考三年,三十及第,也是走了这样一条凶险的路吗?
沈亦谣叹了口气,公主多年来做的事,对他们来说,确是一份萤火之光。
“你两日后,携你的诗文来此地参加诗会。届时会有贵人名流集聚于此,能不能过了他们的眼,还是在文章之道上。”
李邑大喜过望,在沈亦谣面前连连伏地叩拜。
方丈又命人挪来莲花宝座,在宝座周围加了四方白帷幛。
沈亦谣左腿曲着踩着莲花宝座,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右腿垂下,与人答话,宛如自在坐的水月观音。
李邑跪在沈亦谣面前,与她求教点拨求得颇为虔诚。
大雁塔中其它游客见此天降异象,已聚集了一堆人围着李邑。
见那白帷幛帘后无人,却随风而动,时不时卷起一股风,将那李邑手中的书册和纸笔卷进去。不多时,便多了几行批注。
以讹传讹,都说大雁塔中多了一位在世神仙,泽被世人,都排队跟在那李邑之后叩拜。
“神仙务必保佑吾儿高中。”
“神仙在上,保佑我子孙满堂,多子多福。”
“求神仙保佑我父母长命百岁。”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神仙保佑信女觅得如意郎君。”
……
夭寿啊,沈亦谣揉揉鼻子。
自己都短寿促命且断子绝孙呢。
沈亦谣受不了了,从白帷幛中窜出,一群人只见大风无端刮起。
“做仙如上值,今日时辰已到,小仙告辞了。”
“神仙明日何时再来啊!”李邑抓着书册从地上爬起来,忙出声喊道。
沈亦谣往下一瞧,裴迹之斜斜站着,听见动静,睁开眼,给沈亦谣比了个手势。